1.4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从伊豆高原回来后,我老是觉得胸口特别憋闷。说到底,都是没有跟我去的小琴不好。不,就是归罪于小琴也不顶用。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拒绝去伊豆高原,明知梅崎学长邀约的是情侣旅行,却独自一人参加的自己,说到底才是最不对的。当然我在电话里也推了一次:“没有伴儿,我就不去了。”可是,心地善良的梅崎学长说:“那你就一个人来吧。反正是四个人一屋,而且眼下也找不到一起去的人。”

虽说如此,我如果依然婉言谢绝说“还是算了吧,太打扰了”,还算是个够酷的人,可是,我竟然说,“是吗?那我就去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厚着脸皮跟着去了。

去伊豆高原是坐梅崎学长的车。他说来家里接我太麻烦,我就开着桃子去了西国分寺。把桃子存放进学长的车库,坐进了学长的帕杰罗——那辆帕杰罗跑十公里也不会抛锚的。

跟学长一起去的女友贵和子小姐,好像头天晚上就留宿在学长家里了。我像以往那样,把桃子停在学长的公寓外面,按了好几遍喇叭,于是贵和子小姐出现在了一向是学长出现的阳台上。她摁住随风翻飞的头发,像在蔬果店里俯瞰土豆一般看着我。我从车里探出头,使劲点了一下头,贵和子小姐吓了一跳,也慌忙点了下头。突然被土豆问候,无论是谁都会吓一跳的。她好像不时对屋里说着什么。我不知该去房间迎接学长,还是待在原地等候为好。

说实话,那天早上和学长一起出现在停车场的贵和子小姐,我从初次见面的瞬间,就对她印象很深。估计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只不过,我是初次产生这样的感觉,所以说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人们所说的“一见钟情”。一看到对方就会心神不定,或是甚至像快进录像带那样魂不守舍,那个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人不由自主地思索其中深意,比如提议“去散散步”什么的从那个人的嘴里说出来,我就会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以至于很可能忍不住给家里打电话说出“老爸,我想我也快要成家立业了”之类的话——如果人们把这个叫作一见钟情的话,那就没错了,我对敬爱的学长的女友一见钟情了。

不巧,伊豆高原恰逢雨季。预约的网球场泥泞不堪,没有温泉的山间别墅旅店里,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等着在带屋顶的阳台里举办的烧烤晚餐开饭时,我们三个人在旅馆周围散步,或是进入湿漉漉的网球场,撑着雨伞空手打网球玩。说起来,你大概会描绘一幅当我和学长在雨中疯跑时,贵和子小姐面带安静的微笑在一旁看着顽皮的男人们的情景,但和想象的相反,在泥泞中跑得比谁都要疯的正是她。我们甚至被她敦促:“快点,再迈一步呀!”

我们变成泥人回到旅馆,傍晚,在阳台上吃完烧烤,又无事可做了。轮流在狭小的浴室里泡了澡,打开了放在冰箱里冰镇的夏布利。梅崎学长只要喝一杯啤酒,就会变成具志坚。若是啤酒加乌龙茶,便成了Guts石松。再喝葡萄酒的话,就能够轻松超越卡尔洛斯·吕蓓拉,一下子变成章鱼八郎了。明知这样还喝酒的学长当然不对,但是明知这样还让他喝酒的我也不怎么样。果不其然,学长立刻醉了,十点就在卧室里大打呼噜。留在有暖炉但禁止使用的客厅里的我和贵和子小姐,苦笑着听着不时从卧室传来的学长的鼾声,坐在三人沙发的两头。

贵和子小姐称呼学长为“那个人”。那天晚上,在我们的对话中,记不清她一共说了多少“那个人”。每当贵和子说出“那个人吧……”的时候,我就半是不服输地反击:“梅崎学长呢……”好容易有两个人说话的机会,净说学长了。仿佛学长就坐在三人沙发空着的正中间似的。

从伊豆高原回来,到今天已经一个星期了。尽管我控制自己不要再去回想,却忽然意识到我和她两个人在别墅旅店度过的那个晚上总在我脑中萦绕不去。那天晚上,自己为什么那么说呢?要是她以后说这话,我就得这么说,等等,总要细致入微地模拟着不可能再有第二次的情景。

尽管和贵和子小姐只聊了一个晚上,但我觉得她真正追求的男人可能并非学长那样的类型。因此,学长和贵和子小姐过不了多久必定会分手。理由就是,学长对凯鲁亚克或鲍里斯·维昂完全没有兴趣,而且还坦然地对我说:“《洛奇3》我已经看了五遍。”

我还认为,贵和子小姐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学长也对他自己感到不自在,只是互不挑明而已。这并非企图横刀夺爱者的信口胡言。其证据就是,送来洗衣机时,我问他,“最近,有女朋友了吧?处得还顺利吗?”学长这样回答,“还算顺利,只是有那么点,怎么说呢……”

“有点什么呀?”

“就是感觉有点太主动,或是太奔放吧……竟然说想为我口交,脸都不红。”

我到生日就二十二岁了,一次也没有遇到过主动说想要为我口交的女孩子。当时学长告诉我,贵和子小姐和他同岁(也就是说,比我大三岁),札幌人,是学长工作的大食品厂的派遣职员,现在和大学一年级的弟弟住在世田谷代田的公寓里。只是,后来见到贵和子小姐时,感觉和当时的印象(主动想要口交的女人)大相径庭。

从伊豆高原回来后,我已经给梅崎学长打过三次电话了。

“你好吗?”

“怎么又是你小子啊。”

“闲得没事干。”

“有何贵干?”

“没什么事啊。没事就不能打电话吗!”

学长天真地哈哈哈大笑起来。除了跟学长要什么东西之外,以前我如此频繁地给他打过电话吗?对于学弟这显而易见的微妙心理,木讷的学长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贵和子小姐好吗?” “嗯,她很好。回来后老是提起你呢。”学长越是没有恶意,我就越是觉得对他做了特别残忍的事。

这个星期,我每天一想起那天晚上就长吁短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对贵和子小姐做出一点点表示。坦白地说,那天晚上我很有自信。贵和子小姐也肯定意识到了我的心情,看起来不会拒绝我。尽管这样,性格懦弱的我却一直没有表白,总是在回忆大学时候和学长之间无关痛痒的往事。然而当她谈论和学长的关系时,我却只知道默默地听着。遗憾的是,我并非因为顾忌学长的感受。我知道,即便那天晚上,在那个沙发上,幸运地和她接了吻,自己也是可悲的角色。因为,在那里轻易地说出“我喜欢你”的话,很可能轻易地就被她当作情人接纳。从伊豆高原回来一个星期后的今天,我依然心有余悸,因此才像个娘儿们似的这般烦恼不已,却一步也无法向前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