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知毁灭纪事(第5/7页)

倘若左拉会斥责拉伯雷,绝非因为后者小说人物之高龄大能开了《圣经》的玩笑,而是因为他同时忤逆了科学。写实主义在这里完全缩减了书写曾经拥有的可能性、曾经发明的幽默、曾经获致的自由。道理无它,决定论导航下的写实主义者不相信更不承认:人类的自由意志有可能超出科学侦测的范围。这也是为什么左拉会在那篇《给青年人的信》中将一整个浪漫主义运动形容成“修辞学家愚蠢的骚动”的底细。

有一个科学侦测摆在那里,还有“模棱两可”的机会吗?还有幽默的可能吗?如果有,恐怕也一如实证主义决定论的诗人、左拉的前辈兼好友泰恩(Hippojyte Adolphe Taine, 1828—1893)的诗所写的那样:“罪恶与道德就如硫酸与糖一样都是产品。”而写实主义者眼中的幽默与其模棱两可的性质恐怕更像硫磺——具有魔鬼的气味。

透过决定论式的科学侦测,写实主义者得到了下面这个公式:艺术等于自然减去不符科学原则与方法者。在这里,他们“升格进化”成自然主义者,也从《圣经》里的上帝和先知手中劫得预知的权力;他们预知一切,因为一切已经为科学所决定。

由是,左拉在《关于作品总体构思的札记》一文中写下这样的准则:

我的小说应该是简单的,只有一个家族与它的一些成员。所有一切的遗传生理现象在这里都可以用上,或者是用在这个家族的成员身上,或者是用在次要人物的身上。……由于遗传的命定作用,产生内部的斗争。何以有工人,何以有资产者与官僚,何以有富人与穷人。

“女人”这个要素与“男人”这个要素势均力敌。“黑”与“白”平分秋色。“外省”与“巴黎”亦均衡对称。

在军事题材的小说里,还有种族与种族相互混杂。

左拉未尝进一步说明:倘若小说再现出来的外在世界必须像镜子一般反映真实,则非遗传的现实因素、非命定的偶然性如何接受科学原则与方法的侦测?他也未尝退一步思索:这要素与那要素的“平均分配”究竟吻合科学原则、方法与否?吻合现实与否?

无论如何,这只是写实主义者一再升高其对作品、对艺术以迄于对人类命运的预知暴力而已。

道德焦虑下的政治

应用到文学场域上的写实主义逐渐剥离此词在形而上学和认识论里的意义,蜕变成一个弹性甚宽的文类范畴和一个弹性较窄的写作规范。应用它的人可以视需要而使之显得较宽容,或者较狭隘。甚至在某种需要十分迫切的时候,一个明明较为狭隘的写作规范却可以挟带出一种看来较为宽容的文类范畴。比方说,贬黜了“想像力的作用”和“愚蠢的修辞学骚动”的缩减式写作规范却可以吸纳只要是“事实”只要是“文件”的材料而进入写实主义这个文类范畴(而且视之为好作品)。支持以及推动这种文学观念的人并不以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对;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 1850—1893)在《左拉研究》一文中即明白表示:“无论一种形式多么美好,它最终必然会变得单调乏味,尤其是对于那些专门从事文学工作、从早到晚埋首于文学、与文学相依为命的人们。于是,我们心中产生了要求‘变’的这种奇怪的需要,连我们曾经叹为精品的杰作也使我们厌弃了。”

这是文学领域内部的政治——因为莫泊桑从左拉那里学会了使用“我们”,而非“我”。而“曾经使我们叹为精品的杰作”所指的,也正是自左拉便揭竿反对的“浪漫主义”(Romanticism)作品。等到左拉等人在原先的写实主义旧标签上挂起新的自然主义招牌时,后面这个词便不只是文类范畴和写作规范了,它扩延成一个运动,将“我”囊括在“我们”里面的运动。

1880年之后受法国作家、作品震撼感动的德国、意大利、西班牙乃至日本文学界,可能目眩神迷于自然主义的新灯塔所照亮的日常生活里细腻斑斓的小角落,而忘了(或根本不知道)当年福楼拜(Gustav Flaubert, 1821—1880)在给乔治·桑(George Sand, 1804—1876)的信上曾经说过:“即使他们捧我作为主要祭司之一,你要知道我所讨厌的正是时髦人物所谓的写实主义。”此外,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 1821—1867)在为《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 1857)作序时亦谴责道:“(写实主义)是对每一个有理性的人可厌的当面侮辱,这个模糊的、可伸缩的词对粗俗的人不是意味着一种创作的新方法,而是对通俗平凡的日常生活作精确琐屑的描写。”

福楼拜和波德莱尔的作品当然不会被自然主义批评家放在同一个位阶去讨论——他们之中的一个如果是祭司的话,另一个显然是异教徒;然而他们对左拉一系“时髦人物”所鼓吹的流行主张的贬意不是出自道德的,而是出自品味和美学的。在那个对立面上,时髦人物的关切却迥然不同;他们反而因逼视“通俗平凡的日常生活”的书写而感受到品味与美学课题之无力,以及道德问题的迫切。如果说以前近六百年的但丁的书写是在虚拟一则又一则的灾难以激发世人的道德感的话,自然主义者走的似乎是一条平行但对反的道路;后者是在描摹、刻画一则又一则的灾难过程中激发了自己的道德感。另一方面,书写——这桩在中世纪以前是为高度权柄的工程——却在19世纪满心景慕科学这一新神祇的时代益发暴露其不能实践性地改造世界(使之进化得更好)的短绌。的确,连巴尔扎克都曾经表示:他只是法国社会的“秘书”而已。面对剧变的世界——高度而急速的资本集中、巨大而残酷的劳力剥削、困顿而凋敝的生产传统、庸俗而嗤鄙的中产繁荣、近利而贪婪的商业投机、紧张而狂热的竞争淘汰……身为时髦人物的作家既不免于又不甘于沦为花言巧语的秘书。

真正在这个世纪之交得以推波助澜,立即产生影响的思潮非关神学与形而上学,而是三个可以当下兑现的决定论:遗传决定论的达尔文主义、潜意识决定论的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学、生产工具决定论的马克思主义。毋庸讳言,上述三者在题材知识的向度上,角色性格的展开与内在元素上,作品整体的社会关切、历史诠释乃至于政治态度上,都必然为自然主义者提供了有力的刺激。1877年,左拉出版了那部以挖掘巴黎贫民窟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小酒店》(Lassommoir),在这部作品中,左拉示范了“将人物遭遇和内在变化置于无所遁逃的社会环境之中”的写作基调,使日后的社会写实主义(Social Realism)以及社会主义写实主义(Socialist Realism)批评家很方便地引述“毁灭”之前的女主角热尔维斯的话“这是很贵的面包,是用骸骨换来的”,来证明资本主义现实生活的压榨黑暗,它甚至决定了热尔维斯脱离困苦之后耽溺于“逸乐恶习”的未来。从自然主义到社会写实主义只是令人难以察觉的一小步,从社会写实主义到社会主义写实主义的一大步也掩覆于控诉谴责官僚、资本家、既得利益者、封建势力残余和中产阶级小布尔乔亚……的政治正确性纛影之下;正因为这些应该被控诉谴责的人和他们的思想、行动决定了世界的存在方式,从而此一存在方式又决定了作品之中无辜小人物的现在和未来。换言之,热尔维斯——这个曾经在分娩后第三天就上工劳动的强悍女子——日后的堕落之所以是一个令人同情、恐惧的悲剧乃是因为“他者”,那个异于她本人的存在主体的另一“原因”,那个决定了(预知其毁灭)她的未来的环境。多么可恶的“环境”!一切罪恶和导致罪恶的灾难皆从而致之。然而,这只是故事的一面之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