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洗如婴(第2/6页)

想起祖辈和父辈日渐茫然的眼神,她开始怀疑,自己正是下一任的继承者——阿尔茨海默病,将在她身上表现出越来越明显的征兆。

别人以为她八面玲珑,其实她从未克服社交不适,尤其健忘缺陷日益严重的情况下,她辞去了编辑岗位。接触的人越来越减少,与此同时,手机里的通讯录里不认识的名字越来越多——她经常像面对外语一样,破译那些陌生的笔画。这让她产生隐秘而强烈的不安。她害怕的方式,同时也是害羞的方式。她尽量隐居,不提供让别人指责自己傲慢的机会。曾以尖牙利嘴著称,现在由于脑细胞的运转速度降低,她乔装宽厚的微笑。

雪崩终会来临吗?固如山峰的冰川倘若融化,她的记忆是否会变成一片冰冷的汪洋?

她陪同学去看望他的父亲,一个资深的电影导演。

老导演曾经指导演员如何通过表情和肢体,传达丰富的信息;现在无能为力,他有一张“面具脸”。如果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平常说话不多、表情平淡的人开始不易被察觉,可假如平日性情活泼,对比就会明显。他们少言寡语,表情木讷,常走动的人能够勉强认识,不常走动的人根本想不起名字。

同学最早发现父亲的病症,是在堂弟的婚礼上。父亲代表长辈发言,他事先准备了讲话提纲,可他发现段落之间有许多怪字,不认识,不知道怎么念;父亲放下手里的稿子,说得不知所云。从此,他怕面对难堪的处境,开始沉默寡言。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常伴有抑郁,这是相辅相成的。

病程一般需要三到六年,但老导演就像他迅速消瘦的体型一样,数月间发展变化很快。他分不出冷暖,记不住家里厕所的位置,他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哪一年,也说不出带有转折的复句……然后是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然后只剩下几个词,然后过渡到几个发音。

洗澡时,老导演用手遮挡着自己,不让别人碰触他的身体。最开始他易怒,有攻击性,他感觉烦躁和恶心,渐渐,他从暴脾气变成唯唯诺诺,眼神里全是弱势的哀求。医生越努力改善脑供血的不足,老导演越嗜睡。同学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可怜,可宁愿父亲维持在这种状态里。因为治疗过程数次受挫,他服药后有时呓语,神经错乱,偶尔化学反应引起亢奋,见到陌生人会打。老导演向来以自持自律为傲,一生体面,却在一次试药过程中变成新花痴和老流氓,热衷以猥亵的动作调戏护士。等老导演的智力和体能速降,家人反而松了口气。她的同学被迫承认事实,父亲的病程不可逆,没救,没有奇迹。药物的作用并非治疗,而是抑制症状的恶化,让它减缓发展,让它相对停滞。所谓“治疗”,似乎针对的是尊严而不是身体。

每个人的成长都像树一样储藏自己的年轮。老导演彻底忘了,忘了春盛秋枯,忘了循序渐进的时间……那些本来易于分辨的年轮,变得像地图等高线一样弯曲变形,他忘记了它们隐约的数目。

忘了春盛秋枯,忘了循序渐进的时间……那些本来易于分辨的年轮,变得像地图等高线一样弯曲变形,他忘记了它们隐约的数目。

半年后,同学告诉她,老导演彻底失去了打理自己的能力。为父亲洗澡的时候,父亲衰老的肌肤浸泡在热水里变成奇怪的粉红色,令他想起晚餐时的鲑鱼。鲑鱼一如树木,它的身体也纹刻清晰的肌理,像是漩涡状的年轮。当鲑鱼呈现艳异的粉红色,它将溯流而上,靠近它童年的栖居地,靠近它临终的死亡。

她想,遗忘并非是专属老年的问题,它可能是一生的忠诚伴侣。

媒体报道夏天的不幸,被遗忘在汽车里的孩子死亡,他们体表变色、灼伤、溃烂、脱皮,器官自溶——玻璃上印着挣扎的手印,座椅上留着扯下的头发和失控的排泄物,幼小的尸体承受过最后的煎熬。孩子的父母因此遭受强烈的舆论谴责与剧烈的内心折磨。是啊,多么粗心、多么不负责任的人才能制造这样的疏忽。致命的分心,简直是犯罪。

然而,调查结果,令人难过。这些被视同作恶的失职者,在意外发生之前,同样是温暖、耐心、慈爱甚至是近乎完美的父母。各种阶层、种族、年龄、职业的人都可能发生这样的悲剧,一次偶然的遗忘,足以将他们的余生推入内疚的深渊。

心理学家用模型来解释,灾难何以穿越重重防御机制发生,就像数片摞起的奶酪,不幸在于:奶酪上的孔洞巧合地重叠在一起。数小时遗忘,是因为父母以为孩子正安然地待在幼儿园或其他某个地方,就像我们上班时日常处理电话、文档、报表甚至安排娱乐活动那么安心,不知道自己的家门没有锁好,不知道贼会乘虚而入,不知道一生的财宝已被窃取,永不复还。

对健忘症患者来说,也许危险并未增加。比如她很怕拿公章、票据、证件之类的要物,怕那些需要细心或牢记才能做好的事情。由于不自信,她频繁质疑自己的能力,宁愿绕行,希望借此避开祸患。像猫掩盖自己的尿骚一样,她羞惭,试图掩盖自己昭然若揭的糊涂。她得承认自己害怕,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暮色中的钟声突然敲响,伴随而来的,是绝望无边的黑暗。

我们之所以选择性地记忆,因为无法逾越我们选择性的感知。人类的眼睛只能看到百分之三十的光线,动物可以看到更丰富的。我们根本不知道冰山之下还有更大的冰山,甚至是想象也不能抵达。几乎是在沉睡状态,我们危险地漂移在生活的表层。

她难以开口谈论隐忧,没有谁会信,她看起来的状态与她所描述的,大相径庭。那么,病症究竟是生理事实还是她的精神臆想?趋势会渐渐严重吗?还是说,她的大脑只有某个区域受损,只要绕过盲区和禁区,一切无碍,她可以安享自己有尊严的晚年?

也许问题并非家庭遗传。她十五岁时误服药物,端起满杯开水准备饮用时晕倒,造成颜面烫伤——醒来时发现她自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短短几分钟的失忆从此影响一生。此后,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她经历数次全麻手术,其中一次,术后呼吸暂停。导致她忘记了许多名词:话梅、暖水瓶、拖鞋,她只能描述它们的功用,却想不起名称。名词,鱼鳞一样的名词细密地覆盖了世界……她看到的却是其中的斑驳。她用了整整八个月,勉强康复。对了,她有情绪抑郁的问题,一直没有根治。还有严重的慢性中耳炎问题,发病时她必须侧躺,头颅里就像一枚倒扣的钟被铜舌持续碰撞,带给她内置的难以消除的震荡。大夫说她需要经常体检,以防颅内生长胆脂瘤。抑或,无他,只是流感、发烧之类的小问题给她带来的大麻烦?人的体温通常保持在37度左右,体温过高过低,神智就会错乱。看,我们的脑子必须储藏在恒温的育婴箱里。温差、撞击、感染,都会使它致命地损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