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洗如婴(第4/6页)

人生如旅行,终会忘记一切。她想,包括至美的幻境和剧烈的羞耻。

荒谬的是,她甚至被朋友和亲人,误解为是一个记忆出色的人。她忘记她的财产,被误解为慷慨;她忘记她的仇恨,被误解为宽容。何况,还有白纸黑字的证据:她写下的文字,具有一些能带来现场还原感的细节。

她热爱写作,从未放弃初衷。她最初的职业是编辑,写东西纯属业余。朋友鼓励她说:“业余和专业怎么区分?达至水准的就是专业。”然而,这使得她在后来获得了专业作家的身份之后,依然强烈感受到自己的业余。每每听闻作家逸事,她发现他们可以通过放纵或者贞烈的生活方式来保持写作的极端品质,甚至在同一个人身上保持分裂的两极……在对峙的张力中,他们拥有瀑布般席卷的想象力,既美又暴力,没有什么可以将之阻挡。以她的才智和勇气,只够,勉强支撑到平庸。但她心怀感恩和忠诚,执着于童年至今都模糊不明却依然难以放弃的目标。

辨别事物,有时靠记忆,有时靠想象,而想象是在记忆力的基础上形成的……她明白她的缺陷。她小心翼翼地敲击一个又一个的词,直到它们的蛋壳上出现细小的裂隙。那些精美因她而破裂的纹路,是属于她的创造,属于她的偶然性的奇迹。依靠写作,她才拥有那些时刻,才得以模拟那些瞬间而非凡的记忆。

她记得天上的云,如同无垠的北极冰层,堆云之术如何达至技艺的绝境。她记得夜空满天的霜晶,迁徙的飞鸟日夜兼程。她记得南方小镇,穿睡衣的女子梦游般穿过自己的八月。她记得那些覆满松林的无人山坡,起风时让人嗅到一种冷香。她记得自己在大雨中泡温泉,她无需逃避任何来自天空的击打。尽情的雨在水面砸出小小的凹坑,而打在泡池的水泥台子上,则是另一番状态:底部是平的,四周溅起小小的棘刺,就像饮下尽情的酒,却把起开的啤酒瓶盖子翻过来摆满平台……感觉自己方生方死、一醉方休,她记得。

即使与奶奶关系不睦,她依然记得关于奶奶的生活细节。蒸馒头时,奶奶总在锅里放一片摔破的碗瓷。那片瓷发出轻微的响声,这样可以避免蒸锅耗尽水位而不被察觉。她不知道自己和记忆什么时候会被蒸干,但只要细节的瓷片一直响着,她的头脑里就弥漫云蒸霞蔚的水汽。出于自救,她不断捕捉那些一闪即逝的细节。

很奇怪,她偶尔记住的内容是如此零乱,几乎难以追踪往昔的线索。她最早忘记的是结构。是逻辑。是关系的骨架。比如,她会忘记和谁、在哪里、什么时间,在一起共享晚餐,但是她会记得铁板烧被厨师浇上醇酒,火焰像只狂怒的马升腾而起。她将进入一个丧失逻辑关系的世界里。全是碎片,她认不出它们曾经属于怎样的整体。

对她来说,保持记忆唯一的办法,是逐字逐句地记录。甚至照片为证都是失效的,因为她想不起合影者,背景也像是照相馆幕布上的虚设。她的秘密武器,是笔纸。别人以为她随身携带记录本是刻苦,其实是失忆者的防范和弥补,是一种过度掩饰。效果倒是显著,她看起来比常人更缜密、更疏而不漏……可离开记录的本册,她回忆不起具体的地名,复述不了大致的行程。

一方面,写作确实是有效的支撑,她欣赏过的风景、见识过的人以及由此涌起的悲欢,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忘掉,可只要她写过与此有关的文字,哪怕是应景之作,都能提供刻在树干上的线索,让猎人不致在密林中走失,让沉沦大地重新浮现汪洋中的岛屿。另一方面,她不知自己到最后拿什么抵挡。因为,字词也开始了背叛。她喜欢阅读,那些书籍被她贪婪地捕食,很快成为狼藉的猎物,再后来就像被微生物消灭一样无踪无迹——有时到了一本书的结尾,她才羞愧地发现,这是自己的旧日读物。

有一次,边读边写,她在书桌上睡着了。仿佛,所有的秒针都停滞。凄迷的紫丁香般的梦境,从细碎的花枝间散发出浓烈却易逝的气息。她梦到一个占卜者,说着玄虚的语词;翻开对方的手心,那人竟没有一线掌纹,比婴儿更恐怖的纯洁展现眼前。醒来她立即感觉到冷,并且像做了整夜的梦那样,头昏沉沉的,像玻璃罐里塞满了石头。刚才所见,真实得不像幻觉,她看见自己的掌心布满纷乱的渔网状纹路。这便是树木的纹刻、鲑鱼体内的曲线吗?岁月潜藏,她不知自己将葬身于哪道掌纹之中。

有人说,健忘是好的。就像个魔法雪橇,什么恩怨的沟坎都被掩盖,速滑速降在陡崖,既有恐惧,也有快感。时间抹平沟壑,抹平她核桃般褶皱里所储存的那些词,那些精微的感知……一切,光滑、寒冷,像冰层,像镜面和锋刃,没有什么往事的棘刺能勾住她,摩擦系数变得越来越低,她从万事万物的表层滑过。

没有仇恨,没有积怨。有一次她去讲课,下面有张依稀仿佛的脸,她有印象,可是观察和搜索过后,一无所获。她只好不断微笑,显示出抱歉之下的殷勤。直到交流结束,那人上来问候,自报家门和出处,她才恍然,这是个攀龙附凤的钻营者,写作水准乏善可陈,擅长动用上层关系压制编辑以谋求发表,做人行事为她不齿。她轻蔑且愠怒,曾当着他本人直言不讳,并在内心誓不与此人交往。谁知事隔不久,她荒谬到主动示好。

有位哲学家认为:“人的行为是由他们的记忆决定的。社会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必须使其公民通过希望和恐惧建立起社会秩序和合作的理念。”她羡慕那些受到记忆管教和盘剥的人,她愿意为昨天交纳高额的利息……但命运,要给她一个虽破碎却勉强成型的未来,还有一份因丧失痛感而带来的另类的自由。是啊,“记忆是一种相聚的方式”,如果某天彻底失去记忆,她将失去约束,也失去她用一生时间慢慢累积的亲人和敌人。

遗忘带来打击,也象征安慰。记忆的砂纸打磨,多少铭心刻骨的爱恨都变得粗糙而模糊。从某种意义上说,记忆流失,是上苍给予人类的一份特殊礼物,它作用于摆脱那些易于让人沉陷的苦恼、哀怨、痛楚和仇恨——如果记忆不被磨损,这些不快将如影随形,烙印终生。毕竟,幸福在人生中所占的比例微小,更多时候我们被失意、疾病和灾难主宰。忘记了,能否就此不必偿还往昔的债务,负担瞬间清零?没有储存受挫的经验和教训,忘记了“害怕”,是否谁都勇敢无畏,人人皆英雄,刀山火海如履平地?不过,记忆真的提供了那么确凿的保障吗?不错,它是重要的储藏器,可它同样也是个容易变形的容器。某些时刻,有了记忆,我们反而丧失真相。几个记忆卓越的人回想同一桩事却大相径庭,甚至南辕北辙。每个人都言之凿凿,笃定别人撒谎。记忆天然地带有个人偏见,各自的利益和立场,不动声色地渗透进去,从而导致真相的歪曲和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