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关于写作(第2/4页)

我觉得,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散文一直在进行试错的努力:不让写长偏写长,不让虚构偏虚构。其实创作上难有什么算是真正的错,枯枝败叶也能让植物得以繁茂。散文的试错者,是不断试图逾越警戒线的冒险之徒,即使今天,他们被保守的批评家宣判为非法,也依然获得了越界带来的自由。

随着象征性的解放到来,新的问题出现。原来我们的突围有着具体路标,正是那些禁区标志。哪里不让通行,我们就试图从那里强行闯入。当散文作为笼鸟的时候,突围只有一个方向:外面。等被囚禁的鸟破笼而出,又该往哪儿飞呢?随着障碍被清除,领域被拓展,原来在局促之中形成的物理意义的团结,反而因为这种开阔得以瓦解。禁城之门被打开,队伍没有集合起来迁徙,而是在旷野中渐渐走散。

新散文、原散文、在场主义散文,热衷命名的时期似乎过去了。事实上内部的分野始终就是存在的,既强烈又隐蔽,即使外表趋同,彼此之间也近于种属之别,有如鲨鱼和鲸鱼。艺术风格本来就难以被统一归纳,等从动物园进了丛林,自然成了游神散仙或游兵散勇,各自逍遥。

当初有针对性的破坏,如今变成丧失目标的追踪,我们大概只能凭借头脑里的磁极,凭借没有什么道理的天然直感,无论错误与否,继续盲目探索。从我个人创作来说,比较艰难。构思时,我心怀游刃有余的错觉;一下笔,是捉襟见肘的尴尬。我发现,即使没有外在的禁令,我自身的写作习惯也成为了新的铁律,更为僵化和难以突破。我必须尝试打破写作习惯里那些自以为是的“正确”,持续去“试错”——《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红色皇后说:“你必须全力奔跑,才能待在同样的地方。”

散文是否拥有辽阔到沉重的自由?但愿自由,是背负的翅膀,看似增加,其实却减轻我们的体重,以便离开把脚踝拴在地上的那种引力。

3 盲目的自信

健康的人是自信的,他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安;而患病者的特征,是他格外意识到某样器官的存在……疼得全身好像只剩下牙,或者胃。当我们强调某件事物,可能因为非同寻常的重要性,也可能,正因它隐隐地出了问题。“在世界文学格局中,中国文学如何增强文化自信?” 这样重要的问题,可能既反映了它的重要,也反映了它的问题。毋庸讳言,当代中国文学对世界文学的贡献比例实在算不上巨大,这是我们不情愿的难堪事实。

手段可以变化万千,但衡量文学的标准,还是需要遵行通约的法则。当我们的文学相对弱势,是不是发明另外一套评价体系就能重塑自信?中国足球不理想,是不是重建游戏规则,就能改变心理上的尴尬。比如体能不好,我们就规定中国足球可以只踢半场?可以上场25个人?禁区里可以用手辅助?或者越位进球有效?显然不行,所谓保持主体性,所谓文化自信,必须是在世界格局的前提下,并非关起门来自说自话。无论是色厉内荏,还是掩耳盗铃,体现的都不是自信,而是虚弱。我们当然需要从中国传统和中国经验里获取资源和营养,但它一定不是固步自封的禁地,尤其是在“天涯若比邻”的今天语境里。

曼德尔施塔姆,白银时代的代表诗人。北岛、黄灿然、王家新等中国最为重要的当代诗人,都译过他的作品。让人惊讶的是,一方面,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闪烁不可复制的宝石之光,另一方面,他的诗歌如此禁得起翻译而不流失它的力量,就像最为珍贵也最为朴素的麦粒,可以被碾压,被磨碎,被咀嚼,它进入并成为面包里的细小纤维。曼德尔施塔姆的大量诗歌中都出现地名:彼得堡。莫斯科。罗马。耶路撒冷。希腊。他生于波兰,从小跟随去过芬兰以及波罗的海的几个国家,后来又在法国和德国学习文学和哲学。他精通和掌握法语、德语、英语、意大利语、希腊语、亚美尼亚语等多种外语。曼德尔施塔姆的写作背景辽阔,他的血管里不仅流淌伏尔加河与塞纳河的水声,也汇聚了波罗的海与地中海的咸度。难怪当有人在集会上问曼德尔施塔姆什么是阿克梅派,他如此定义:“就是对世界文化的眷恋。”

中国的文化传统当然重要,但不必立了一尊神,从此就罢黜百家;不必只认一座灯塔,否则我们无法远行,难以停靠其他的海岸,容易葬身汪洋。有时候,我们不能把“中国传统”想象为一笔封闭的宝藏,现在只是发现了矿脉,一旦得到有效开采,我们立即就能富可敌国、傲视群雄。跟南帆聊天的时候,他曾提到,传统似乎成为了一个混沌的概念,到底是指唐朝的还是清朝的?这更使我陷入思考的迷惑,魏晋明清差距如此之大,如果传统覆盖到如此辽阔的程度,它与“世界”的本质差异在哪儿?包容比拒绝更有力量,文化上亦如此,兼容并蓄比闭关锁国更体现自信。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那时候的作家深受欧美或拉美文学的影响,他们的态度诚挚、谦卑、纯粹、敬畏,创造出许多当代文学上非常重要的作品;后来有些写作初学者,急功近利,只读中国文学期刊,希望尽快找到自己发表作品的捷径,可是效果如何?我们照着虎,能画出虎或者画出猫;若是照着猫画,恐怕很难画出虎的威仪。美术上什么立体画派、野兽画派也好,大师们都是把素描功底做得扎实,才能变形。许多写作者是素描功夫堪忧,急于创新,出来的东西,什么也不是。许多名家也好,获奖作品也好,难以给读者文学享乐,读起来堪比财务报表的乏味。

我偏执而盲目地认为,中国文学没有带来足够的自信,部分原因,恰恰因为中国作家抱有偏执而盲目的自信。写作者容易在占据文化资源的心理优势下,觉得自己不言自明地具有引领他人的本事。这种在不尊重他人前提下建立的自信,会让我们丧失自省。在十九世纪,手工肥皂开始在家庭和宾馆中普及。以前,病人死于医生未灭菌的双手和手术刀的概率,跟死于医生所努力治疗的疾病一样大。作家也要注意,不要使用这样带菌的手去解剖社会,这样的手同样是不能解剖自己的。不仅是不负责任,还会造成更大的危害。

如果文学没有把写作者教育得懂得尊重,懂得自我批判,遑论我们能够以此为工具教育和引导他人。难道知识,只是教会了我们技术化地自恋或炫耀,教会我们授予自己道德上的豁免权吗?我们文学的教育和引导功能是什么?无畏孤独,信任奇迹,满怀好奇地去认识世界和自己,深入黑暗中去理解,也不在名利的强光里造成瞬盲。文学的好,是我们可以从中学习领略万物之妙、更宽广地拓展自己,所谓“遇见更好的自己”;那我们把这种好推荐给他人,不是自己冒充神医去推销补品,而是作为运动的受益者,号召别人也以运动以产生自身的化学酶来维持肌体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