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章 论三种交往(第2/4页)

别人琢磨如何使自己的思想显得空灵和高深,我却努力使自己的思想浅近平实。拔高和夸大是有害的。

君大谈阿亚科斯[6]天神家族

和神圣特洛伊城下的鏖战,

却只字不提

一坛基奥[7]酒价值儿何,

谁为我们备水沐浴,

何时何地,谁家屋宇

为我遮蔽佩里涅的奇寒[8]。

——贺拉斯

斯巴达勇士在战争中用柔和悠扬的笛声来缓解和节制他们的鲁莽和狂暴,而其他民族惯用尖厉响亮的呐喊过分鼓动和激发士兵的勇气。同样,与一般的看法相反,我认为,在运用我们的思想时,我们大部分人更需要的是踏实、沉稳,而不是奔放、昂扬;更需要冷静和安详,而不是热情和激动。依我看,在不懂的人中间充内行,说话像煞有介事,favellar in punta di forchetta[9],是十足的愚蠢。应当把自己降到周围人的水准,有时不妨装不懂;收起你的雄辩和精深,在一般的交际中,保留思想的条理性就够了。另外还要使自己平易通俗,假如你周围的人喜欢这样。

满肚子学问的人往往在这一点上栽跟斗。他们总爱炫耀自己的权威,四处散发自己的作品。如今他们的声名震动了闺房里贵妇们的耳朵,以至即便她们不懂学者们的思想实质,也要摆出一副学者的样子;谈及任何话题时,不管这话题如何实际和通俗,她们都采用一种新的、学究式的口气或笔调,

恐惧、愤怒、欢乐、忧愁,乃至内心的秘密,

她们都用学究的风格来表达,

怎么说呢?她们晕倒得也很有学问[10]。

——尤维纳利斯

任何人都能充当证人的事,她们也要援引柏拉图和圣徒托马斯的言论。学说和理论没能进入她们的头脑,于是便停留在她们的嘴上。

倘若出身高贵而又禀赋良好的夫人们愿意相信我的话,她们只需开发自身的天然财富就够了。然而她们却让外来的美遮盖了自身的美。抑制着自己的光华却靠借来的光彩发亮,这是多么幼稚。她们被技巧和手段葬送了。“她们仿佛从香粉盒里走出来[11]。”这是因为她们还不够了解自己。其实,世上没有比她们更美的造物了,是她们给艺术增了光,给脂粉添了彩。除了生活在别人的爱慕和崇拜之中,她们还需要什么呢?何况她们太有条件,也太懂得让别人爱慕和崇拜了。她们只需稍稍唤醒和激发自身固有的本领,便能达到这个目的。当我看到她们热衷于修辞学、星相学、逻辑学,以及诸如此类她们并不需要的空泛之物时,我不禁担心,那些建议她们学这些玩意儿的男人之所以这样做,正是为了想办法支配她们,还能找到其他什么解释呢?其实她们用不着我们男人,只要善于运用自己那双眼睛的魅力来表达愉快、严肃和温柔,再佐以少许的严厉、怀疑或恩惠,而千万不可在别人为诱惑她们而写的长篇大论里寻找代言人;有了这种本领,她们便能随意地指挥和控制那些学者和学派。倘若她们不愿在任何方面比男人逊色,倘若她们出于好奇也想涉足书苑,那么读诗写诗是最适合她们的消遣;因为诗是一种活泼调皮而又微妙精细的艺术,是语言和装饰的艺术,它充满了乐趣和自我的展现,如同女人本身。她们也可从历史中汲取多种教益。至于哲学,尤其是人生哲学,有些论断可指导她们判断我们男人的脾气和性格,保护自己不受男人的背叛和伤害,指导她们调节自己的欲望,爱惜自己的自由,延长生活的乐趣,达观地承受仆人的不忠,丈夫的粗暴,岁月的侵蚀,皱纹的出现,以及诸如此类的烦扰。这就是我给她们指定的学问的最大范围。

有的人本性孤僻、内向。我性格的本质是适于交际和出头露面,我感情外露,使人对我一目了然,我生性合群乐于交友。我喜爱并鼓吹的独处其实不过是归拢一下我的情感和思想,不是为了限制和紧缩我的步伐,而是为了限制和紧缩我的欲望和烦恼,为了摈弃外来的诱惑,躲避束缚和强制,同时也躲避一大堆事务,而并非躲避人群。说真的,局部的独处反倒更能把我朝外部世界扩展;我常常在独处时,考虑国家大事,关注世界。而在罗浮宫或在一大堆人面前,我却把自己挤压和约束在躯壳里,人群把我推向我自己,而在肃穆、拘谨的场所,我的言谈却特别轻松、随便、富有特色。人们的荒唐之举并不使我觉得可笑,因为其中包含了我们的人生哲理。从性格而论,我并不厌恶学堂里的喧闹,我也曾在那里度过人生的一段时光,而且总是愉快地加入大伙的聚会,只要这种聚会是间或为之,并且在对我合适的时间。然而,我曾提到过的性格上的疏懒注定使我留恋清静;甚至在我的居所,在我那人口众多、来客频繁的家里也是如此。我常在家中会见来访者,但很少是那些我乐意与之交谈的人。我在家中为自己也为别人保留一份别处少有的自由。一切客套、繁文缛节以及社会礼节(唉!奴性的、讨厌的习俗!)中其他诸如此类令人难受的规矩在这儿都被免除,每个人按自己的方式行事,按自己的意愿思想;我则少言寡语,常独自关在书房里沉思默想,不受家人干扰。

我一直寻求与之相处和亲近的人,是那种被称作正派而聪敏的人。见到这样的人就使我不想见其他的人。说到底,这类人在社会上是凤毛麟角,而且他们的正派聪明主要是天性使然。和他们交往仅仅是为了亲密相处,常相往来,谈天说地;为了思想和心灵的交流,不为别的。我们交谈时,话题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谈话没有负担,不故作深奥而总是意趣盎然优雅得体;充满了成熟而坚实的判断,揉和着善意、坦率、轻松、友好。我们的思想并非只在讨论替代继承或王朝事务等重大话题时才表现出它的力和美;在私人交谈中同样能表现。我甚至能从手下人的缄默和微笑中了解他们,有时在餐桌上比在会议上更能洞察他们。伊波马居斯就曾说,他仅仅根据一个人在街上行走的步态,便能看出此人是否是名好角斗士。如果一时兴起,谈话涉及到学说,那也无不可;不过此时学说本身也一反通常的威严、不容置辩和令人厌烦的面貌,而变得温和谦恭了。谈论学术于我们只不过是一种度时的方式,该当受教育或听说教的时候,我们自会去学说的王国,而眼下只好请它屈尊迁就我们了。因为,学说不管多么有用,多么受欢迎,我个人以为必要时仍可抛开它,可以没有学说而办我们的事。禀赋良好,并在与人的交际中得到磨炼的心灵自然而然会使人愉快。艺术不是别的,正是这类心灵表现的归纳和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