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章 论转移注意力(第2/4页)

手拿武器在混战中丧命的人,来不及研究和考虑死亡,也感觉不到死亡,因为,战斗的激情压倒了一切。我认识一位体面人,在一次格斗中他撞上障碍栅跌倒了,被仇人按在地上打了九、十拳,观斗者叫喊着要他想想自己的良心。他后来告诉我,这些声音虽然传到他的耳朵里,却丝毫未触动他的心,因为他想的是从敌人手里挣脱出来报仇,最后就在那场格斗中他把仇人打死了。

有人通知L.西拉尼斯,他将被处以极刑,西拉尼斯回答说,他早已准备好去死,不过不能死在小人的手里。那人听了这话率手下士兵向他扑去,欲强迫他服刑。赤手空拳的他拳打脚踢,顽强自卫,在搏斗中将那人打死:原先想到自己逃不过死亡的噩运而感到的悲哀便在这阵愤怒的旋风中消散了。

我们总想着死亡以外的事;或是希望有一种更好的人生,或是希望子女大有出息,或是梦想身后荣名不朽,或是希图避开人世的苦难,或是想如何报复置我们于死地的人,这一切支撑着我们,阻碍我们去考虑死亡。

我希望——假如公正的神明能做主,

你终将受完人生的苦难坎坷,

望你常祈求狄多[7]的帮助……

我会听到这祈祷,纵然在地狱深处[8]。

——维吉尔

色诺芬头戴花冠正进行祭典时,有人来报告,他的儿子格里吕斯在芒蒂内大战中阵亡。他听到这噩耗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将花冠甩在地上,但是随后,听说他儿子死得很英勇,他又拾起花冠重新戴在头上。

连伊壁鸠鲁也不例外。他在死亡将至时,想着自己的著述将永世留传,有益后人,并以此自慰。“只要伴随着荣誉和名望,一切考验皆可忍受[9]。”色诺芬说,同样的伤势,同样的困苦,对一名将军和一名普通士兵而言,难以忍受的程度却不同。伊巴密农达得悉战争的胜利在他一边后,便能以轻松得多的心情看待死亡了。“这是对巨大痛苦的最好的安慰,最好的宁息[10]。”还有其他一些情况能把我们的注意力和思想从死亡这一事件本身转移开去。

即便是哲学,其论述也每每避免直截了当地谈这一话题,而只是肤浅地触及。统领其他学派的第一个哲学学派奠基人,伟大的芝诺曾这样论说死亡:“任何痛苦都不体面,而死亡却是体面的,所以死亡不是痛苦。”他又这样论说醉酒:“谁也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醉鬼,而是把他告诉智者,所以智者不会成为醉鬼。”这能说是一语中的吗?我不愿意看到这些举足轻重的思想家脱离人类共同关心的问题。不管他们多么完美,他们毕竟是这个尘世的人。

复仇是一种令人痛快的激情,惊心动魄而又顺乎自然,这一点,我很清楚,尽管我从未亲身体验过。最近为了打消一位亲王的复仇之念,我并没有向他宣扬,谁打了你的左颊,你应以慈悲为怀,把你的右颊也送上去;我也没有向他叙述史诗中描绘的复仇引发的种种悲惨事件。我将复仇一事搁在一边不谈,而是兴致盎然地让他欣赏另一种相反的美好图景,即宽厚和善良能为他赢得的荣誉、恩惠和善报。我引导他放弃了复仇的野心。这就是我的方法。

“倘使你的情欲太强烈,应当将它分散。”哲人说,而且他们说得对,因为,这办法我曾屡试不爽。把情欲化成多种其他欲念,其中的一种可以起主导和支配作用;但是为了不让它吞噬你,折磨你,还得不时用分解和转移的办法削弱它:

当你被强烈的欲望扰得心神不安……[11]

——佩尔斯

请把心内积聚的烈酒倒进任何一个杯中[12]。

——卢克莱修

而且要及早着手,免得一旦被这种欲望攫住,备受其苦。

假如没有新伤口来转移老伤口的疼痛,

假如你没有邂逅一位美人,

让她医治你还很新鲜的伤口[13]。

——卢克莱修

过去,一次重大的不幸[14]曾给我沉重的打击。按我的性格来说,“沉重”这个词还不够。假如我只依靠自己的力量,我可能会在那次不幸中沉沦。当时需要一件很有分量的事将我从中拔出来,于是我想办法,用巧计——当然年纪轻也帮了我的忙——使自己堕入情网,爱情减轻了我的痛苦,爱情把我从失掉好友的灾难中拯救出来。其他事情也一样:当一个不快的念头纠缠着我时,我觉得改变它比驾驭它见效更快。倘若找不到与之相反的念头,至少可以用另一个想法替代它。变换花样总能减轻、化解或驱散烦愁。倘若不能战胜它,我便躲开它。为躲避它,我施用计谋,转移目标,诸如换换地方,换换手头的事务,或换换伙伴,躲进不同的活动和思绪之中,叫烦愁失去我的踪迹,找不到我。

为此,造化赐予我们“易变”这一恩典,还给我们派来一位法力无边的能治愈一切激情的医生——时间。而时间的疗效主要在于通过给我们的思想提供种种其他事务来逐渐理清或消蚀先前的感受,不管这感受原先如何强烈。一位哲人在二十五年后几乎仍像当年一样清晰地看到朋友去世时的情景〔按伊壁鸠鲁的说法,这情景与当年丝毫不差,因为他既不把悲哀的减弱归之于深谋远虑,也不把它归之于悲哀的老化〕,然而,这期间,脑海中已穿过那么多其他思绪,最后它懈怠了,疲惫了。

为了转移流言蜚语关注的目标,阿尔西巴德割掉了他那只漂亮狗的耳朵和尾巴,然后把它赶到广场上,让它成为人们闲话的主题,以便自己能清静地进行其他活动。我还见过,有些女人为了引开公众的议论和猜测,蒙蔽那些爱说三道四的人,便用打情骂俏来掩盖真实的恋情。有一位竟弄假成真,抛开了原先真正的恋人,而投入假恋人的怀抱。后来她对我说,那些自认为地位牢靠而认可这种遮人耳目之事的人实在是傻瓜。因为公开的接待和交谈既然留给了那个特意设置的效劳者,那么如果他最终不将你取而代之,他就不是个精明人,而是不折不扣地为他人做嫁衣裳。

区区小事便足以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开,因为区区小事便足以抓住我们的注意力。我们很少考虑事情的整体和本身;吸引我们的往往是细小而表面的情节或图景,还有主体的一些皮毛。

如同蝉在夏天蜕下的薄壳[15]。

——卢克莱修

贤哲如普鲁塔克,他对女儿的怀念也每每是想到她儿时的机灵乖巧引起的。对一次告别、一个动作、一点特别的恩惠、一句最后的叮咛的回忆,会使我们悲恸。凯撒大帝穿过的长袍曾比他的死更深地震撼了整个罗马。在我们耳边回响的呼唤声如“我可怜的主人!”或“我的好朋友!”“唉!我亲爱的父亲!”或“我的好女儿!”,会使我们揪心,其实当我将它们仔细品味,我发现,它们不过是一种词语和语法构成的呻吟。有时,我被对话者使用的字眼和语气刺伤,而并未掂量出或并未透彻理解其话语的真正意义,正如布道者的激昂声调往往比他讲的道理更能鼓动听众,也如被人屠宰以供食用的牲口发出的哀叫会使我们心怵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