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二章 论相貌

我们的主张几乎全部有赖于自己的威望和信誉而被采纳。这没有坏处;在如此脆弱的世纪,我们选择不善只能怪我们自己。我们之所以赞同苏格拉底的朋友们给我们留下的苏格拉底的历次演讲,只因我们尊重公众对他的赞誉,而绝非我们对他的讲话有何了解:因为苏格拉底并非为适用于我们而作演讲。倘若此时此刻出现了类似的事,赞赏其讲演者当寥寥无几。

我们只看到讲演的典雅之处显得生硬、浮夸、做作。而讲演里淹没在天真纯朴之中的典雅之处则很容易被我们粗枝大叶的眼光忽略过去。那种典雅蕴含着难以觉察的柔美,眼光必须清晰而纯净才能发现其中的隐秘之光。照我们看,那岂非与愚蠢如出一辙的幼稚,岂非应受责难的品质?苏格拉底的心灵是按自然而普通的运动轨迹活动的。农人如何说啦,妇女如何说啦,他嘴上向来只挂着马车夫、细木工、补鞋匠和泥瓦工[1]。都是从人们最普遍最熟悉的行为中归纳、类推出来的话,因而人人皆能理解。我们却永远不会从那样卑微的形式中挑选出闪耀在他奇妙观点中的那些高贵而光彩夺目的精华,因为我们认为凡教义不予青睐的一切观点都是平庸的,低下的;我们只注意爱炫耀喜夸张的富丽言辞。我们的社会是靠卖弄建立起来的:人靠风鼓起来,又靠弹跳操纵,像球一样。苏格拉底从不枉自想得天花乱坠:他的目的在于为我们提供事实和训诫,使之真正适用于我们的生活,

保持分寸,注意界线,

顺应自然……[2]

——卢卡努

他(指小加图)也永远独一无二同时又与苏格拉底类似[3],他不靠冲动而靠自己的气质飞升到力量的最高点,或,说得更确切些,他不提升什么,却强压下自己的力量,自己经受的艰辛和困苦,使它们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因为在小加图身上可以清楚看到,他的气度远远超越一般人的气度;从他一生的丰功伟绩和他的去世中可以感到他始终骑在自己伟岸的骏马上。这一位(指苏格拉底)却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他以寻常的方式从容不迫地探讨最有用的演讲,无论在面对死亡的时刻,还是在人类生活所能遇到的最艰难的逆境中,他都注意自己的为人。

确有这种情况:最值得作为典范向世人介绍的人往往是我们最熟悉的人。历史上两位最睿智的人使苏格拉底光彩熠熠:我们拥有的这两位苏格拉底的见证人对老师的忠诚和他们自身的干练是令人赞叹的[4]。

能理顺一个带孩子气的人纯粹的空想实在了不起,因此,不必篡改或延伸,他的空想也能在我们心灵上产生最出色的效果。他并不把心灵描绘得崇高,丰富,却只表现心灵的健全,而此种健全又确实是十分轻松明快的健康状态。通过对平凡的动机和本性的描述,通过寻常而普通的想象,他不须激动,不须生气就能树立起不仅最规范,而且是历史上最高尚最强有力的信念、行为和道德。是他把在天上浪费时间的人类智慧从天上带回来还给人类,那才是他最正义最艰辛也最有益的工作之所在[5]。看看他在法官面前怎样辩护,看看他以什么理由启发自己鼓起勇气面对战争的危险,他以什么样的论据增强自己的韧性以抵抗诽谤、暴虐、死亡,以对付他妻子的赌气!他不借助任何手段,也不依赖什么学识;最单纯的人能从他身上认出自己的才能和力量;不可能后退,也不可能沉沦。他指出人类天性靠自身的力量能做到多少事情,这是他对人类的大贡献。

我们每个人都比自我想象的更为富有,然而别人却训练我们借助和企求别人的帮助:他们引导我们习惯使用别人而不使用自己。在任何方面人都不会仅仅满足自己的需要:有了快乐、财富,有了权力,他还想抓他抓不住的东西;他的贪婪是不可能得到节制的。我认为人对知识的好奇心也如此;人对知识永远贪多嚼不烂,他们喜欢猎取超过与自己有关的东西,把知识的用处延伸到与知识的内涵同等的程度。“学识过多和所有东西过多一样,都使我们痛苦[6]。”塔西陀赞扬阿格里高拉[7]的母亲控制她的儿子对知识过分急切的渴求,认为她做得很有道理。以坚定的眼睛观察人很有好处,人拥有大量别的财富,也拥有大量的虚荣心和个人天生的弱点,代价很高的弱点。

购买知识比购买别的东西——肉或饮料——更担风险。再说,我们可以把我们购得的东西带回家放在容器里,我们还可以检验东西的价值,考虑什么时候吃,吃多少。而知识却不一样,我们一到地方便只能将知识往心里装,不能装在别的容器里:我们边买边吞,从市场出来时已经染上了疾病或已经得到了改进。有的知识不但不滋养我们,反而只能妨碍我们,增加我们的负担;还有些知识以治病的名义毒害我们。

我乐意在一些地方看见人们出于虔诚而许愿让自己无知,犹如有些人许愿让自己贞洁,贫穷,受苦。削弱我们爱读书的嗜好也是缩小我们过度的欲望,同时也是让我们由衷拒绝由知识出面引诱我们的给人以快感的好意。只有让自己智力贫乏才算圆满的想法还了让自己贫穷的愿。想生活富裕并不需要知识。苏格拉底教导我们说,知识就在我们自身,他还教给我们如何在自己身上寻找知识,运用知识。我们自身超常的能力几乎全是无意义的,多余的。与它为我们服务相比,它不格外增加我们的负担不格外打扰我们就很不错了。“培养健全心灵并不需要文学[8]。”文学是我们头脑过分狂热的表现,是让人糊涂的不安分的工具。你聚精会神想想:你一定会在你自身找到抵御死亡的天然论据,真实的,最适合为你的需要服务的论据。说农人和全体居民不免一死的论据同样实用于哲学家。我在未曾阅读《图斯库卢姆城居民》之前,死亡难道会来得不那么轻松?我认为不会。当我处在我就是本义上的我那种状态时,我感到我的舌头变充实了,我心里毫无负担,完全处于纯天然的状态,而且勇气百倍足以对付百姓齐进军时发生的冲突。与其说书本给我教益,不如说书本促我锻炼。对吗?因此,知识在尝试让我们以新方法抵御天然麻烦时,与其说它以理性和敏锐性护卫我们,不如说它在我们思想上打上了它本身的伟大和重要性的烙印。那的确是敏锐,但它以敏锐启发我们往往是白费功夫。你们看看,作者,甚至较为严谨较为聪明的作者,他们围绕一个好主题传布了

多少内容浮泛的,而且细看起来毫无实质的论据。那只是些骗人的字面上的诡辩。不过,由于那些主题可能有益,我倒不想格外加以挑剔。在那些书籍里,此种现象比比皆是,有的通过假借,有的通过模仿。还必须稍作提防,别把仅为高超的东西称作力量;别把仅为锋利的东西称作牢靠,或把仅为美丽的东西称作善良:“品尝比喝更惬意[9]。”悦人的东西不一定都能使人得到享受。“问题在于心灵而非头脑[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