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之卷(第2/3页)

他以日渐明显的英文腔调华语,娓娓诉说有一天深夜,独自驾车深入马来西亚荒凉的山路,在瀑布旁掬水洗脸,因过于冰凉而想起在闽南农家水井边一道冷冽的水。

“在上飞机之前我要见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身上流的中原血液不比你浓了!”

我的第一个专用茶杯,又厚又重。

12年前,一个叫阿但的女人送的,深褐色手拉胚,很大,两只手才捧得住,跟着我喝了12年的茶,杯内茶渍宛如泼墨。

如今,阿但捧着两个孩子当起母亲,我捧着缘字,案头之前,喝茶。

茶则

他立在窗口有一会儿了,冬天的阳光进来小坐,风来了又走。

走了又来,风。窗台上挂着的螃蟹兰伸出长爪开着一朵红蟹夹,不剪风的长袖,也不剪阳光的游丝,这样平和的午后不该存有敌意的。风偶尔翻身,半片阳光照在茶几上,电壶一阴一阳,水声喧哗,炉座上的一点红灯便有了热闹的感觉。但壶嘴浮升着烟,经阳光一照,倒像人世的聒絮,看久了,又觉得是即将被遗忘的一切记忆。

他想喝茶。午眠醒来,对妻子说。“忌茶的,医生吩咐了……”妻反对。他拂了手,难得有个小兴致,在冬天的午后。妻子听明白,找出早已尘封的茶具,“盖杯还是泡壶呢?”当然按照老规矩,就用那把养得釉亮的小壶,“你也喝。”盖杯是清冷了些。以前独自在书房夜读,偏爱盖杯。一个人拥有静默的时刻。案头积卷都是冷的,杯腹的热倒给他不少安慰,像另一个自己。但是,盖杯太冷清了,他想。

“在房里喝吗?”妻问。不,在客厅吧!今天出点太阳,在客厅暖和些,房里的药味太浓了,喝不出茶香。

就在刚才,妻子扶着他慢慢踱到客厅坐下,茶具都洗了,犹带着水珠,妻子张罗煮水,他独自用干布拭亮那把小壶。凑着稀薄的阳光觑,小壶仿佛醒了,将多年来吮吸的茶油润出,他的脸上浮着安详的微笑,好像茶香刚扑上久经尘封的面目。系着红丝结的那把茶则,经他的手泽抚摸,沁着微汗,古朴的竹身又有抽芽的模样,则面刀雕的几个字:“茶,则也”,那字也活了,对他诉说喝茶的一生,其实是在浓淡冷暖中喝自己的规矩而已。他朝则腹吹口气,将浮尘吹还空中。守了一辈子的规矩,冷暖浓淡是自知的,临老了,还求什么呢?只想与共尝汤药的老妻喝一会儿茶,静默地在冬天的阳光里想一两件喝茶的往事,或是什么往事也想不起了,那就喝眼前的茶,一样用无所怨悔的泡法。

妻子说,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没添过茶叶了,她打开茶罐,倒出茶屑。随即出门,巷口附近有家茶店,兴许还在,也许迁移了,去瞧瞧。

他倚在窗口目送妻子的背影一直到转弯。她会再回来的,不管有没有茶。电壶的红灯灭了,水已沸腾,阳光悄悄地往下移,那壶现在是全阴了。螃蟹兰的红剪在空中挥动,他手中犹握着那只茶则,像莫名的神也正握着他枯老的瘦体,彼此安详地等待。如果买不到茶,这套茶具还是收起来吧!收的时候也许就想起一两件喝茶的往事了。

如果连往事也记不起了,就叫妻子帮他剪那头荒乱的枯发吧!如果妻子回来的话。

竹子茶则。

茶,即则也。

茶头与杯头

一杯茶是由茶水与茶杯组成的,这道理三岁小孩也懂。但三岁小孩不懂的是,茶水与茶杯背后的故事。

话说盘古只管开天,不管天下事。几千几万年后,山坳底下住了两户人家。两户一般穷,可也穷得硬硬朗朗地。一户专往深山里钻,掘根采草,石庭上曝得滋滋作响:这户主人成天霸在灶炉前,熬汁调汤的,把一锅白水调理得琥珀般透亮,入了口,莫不甘润怡人。那年头不时兴分什么纯茶、药草茶的,反正喝了长精神就是了,人家给他起了个别号,叫“茶头”。自然是另一户取的,山坳下就这么两户门对门嘛。

另一户也怪,就爱捏土,成天打钉似的坐在屋里玩泥巴,也不管阴晴圆缺,专捏些食器,盘子、碟子、锅勺碗瓢,成天守着窑门烧瓶瓶罐罐,别看他大男人,一双手精巧得唬人。他拿茶头当自家兄弟,每捏得好玩意儿,必烧两副。平日,两户没什么大来往,只有太阳底下,一个晒草,一个晒土坯,隔篱说些阴晴圆缺的话,要不就路头相逢,一个捧茶,一个捧杯,各自相送又各自回家。茶头喊他“杯头”,也是自家兄弟口气。

有回,茶头在山里遇到外地人,喝了他茶,又把玩杯头捏给他的壶,赞赏不已,可惜他怀了绝活窝在穷山。那人指使他上镇做营生。茶头听明白了,第二天担了一篓杯、一桶茶,去市集摆摊。果然稀奇,抢购一空;茶头乐得双脚打摆,归途中拿定主意,卖茶兼卖杯子、茶壶,他琢磨着该怎么跟杯头核计核计。

他说:“杯头,我城里有几房远亲,年节快了,想送几样牢靠的东西……”杯头二话不岔,收拾一袋精巧的杯壶给了,茶头问个价,杯头说:“甭算啦,泥泥巴巴地,白喝你这些年茶水呢!”茶头果然又捞一笔。

经年累月,远亲的邻居,邻居的远房近亲,茶头揩了不少货色,早在城里造屋置产,一家子稳当地住进去,那块招牌也亮堂堂地:“茶壶头”,茶水不卖了,没那功夫熬嘛。

杯头守着山坳,挺寂寞的,真想念茶头,趁着雨多不晒坯,取了自个儿最爱的茶壶打算送茶头一并话个暖。去了城里,往客栈一坐,才发现满座支使的茶杯、茶壶像他出手的,杯头不敢相信,取出自个儿的茶壶仔细核对,还在狐疑,忽然有人大喊:“抓贼!那茶壶是我丢了的!”众人蜂拥而上,揍得杯头死去活来,那壶在拳脚之中碎了一地,割得杯头满脸带血,众人拖将出去,杯头朝那喊话的人叫了一声:“茶头!”竟是自家兄弟口气。

有将近10把茶壶,从台北的茶店、单帮客、或大陆旅行时恣意购得。陆续转赠、被熟人“借”走,剩下10把左右。

壶者,胡也。爱怎么来就怎么来;该怎么去就怎么去。

小茶壶嘴儿

第一声鸡啼在竹叶间绕了半匝,终于跌破在窗台上,他爷习惯用老掌拍他的肩胛,痰腻腻地说:“天光啰!”

他半睁着眼屎巴拉的眼,觉得他爷真像硬纸板剪出来的人,趁着灰蒙蒙的天光,这儿蹬蹬那儿蹬蹬。天哪儿亮?还蒙着哩!他蜷个腿又没动静,他爷换只老掌摇他:“天光啰!”

他爷说的,小孩儿蹦蹬下床,天就光了。

厨前漱洗,大鼎内狺狺吠着的青草茶有一股甘味。爷俩喝粥,他爷爱喝白粥,撒一撮盐,他也爱喝白粥,撒一撮糖,爷俩狺狺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