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温和的建议[1](第2/4页)

我想,即便对于一只同情的耳朵来说,这些话也会显得有些疯狂。不过事实并非如此;而且这建议还非常符合经济学。一本诗集印上两百五十万册,每册的定价比如说是两美元,它最终获得的收益会超过印数一万、定价二十美元的同一本书。你们当然有可能面临仓储难题,但此时你们便会被迫在全国范围内四处推销此书。此外,如果政府意识到建立你们自己的私人图书室之于你们的内心天职恰如商务午餐之于你们的外在天职一样重要,那么,政府或许会给那些阅读、写作或出版诗歌的人减税。主要的输家自然会是巴西的热带雨林。不过我相信,一棵树若是在成为一部诗集还是成为一沓备忘录这两种命运之间做选择,它是会选择前者的。

一本书能走得很远。文化领域的破釜沉舟并非一种可供选择的策略,而是一种必要,因为选择性的文化市场定位无论其目标何在,都注定会失败。因此,尽管对自己此刻所面对的听众并不了解,但我仍想提出这样一个建议,即在技术已不显得昂贵的当下显然已出现这样一个机会,有可能使这个国家步入经过启蒙的民主制。我还认为,应当尽早利用这一机会,在文字被视频取代之前。

我建议我们从诗歌开始,这并非仅仅因为这与我们文明的发展遥相呼应——歌先于故事——而且还因为诗歌的生产更为便宜。十来本书便能构成一个像样的开端。我认为,一位普通诗歌读者的书架上大约摆有三十到五十本不同作者的诗集。在每个美国家庭,摆下一多半这样的书只需一层书架,或是一只壁炉台——或是在最糟的情况下,一个窗台。十来本平装诗集的价格,即便在当下最多也只相当于一台电视机的四分之一。人们不读诗,其原因并不在于人们缺少对诗歌的渴求,而是因为没有能刺激这种渴求的可能性,亦即一书难求。

在我看来,书籍应该被送到千家万户的门口,就像电能,或者像英格兰的牛奶,书籍应被视为公用事业,它们的定价应是极低的。此外,诗歌还可以在药店出售(并不仅仅因为它们可以减少你们看心理医生的费用)。至少,一部美国诗歌选集应被放进每一家旅馆每一个房间的床头柜里,与《圣经》放在一起,《圣经》肯定不会排斥这位邻居,因为它并不曾排斥身边的电话簿。

这一切都可以做到,尤其是在这个国家。因为撇开其他事情不谈,美国诗歌是这个国家最伟大的遗产。有些事情旁观者看得更清。美国诗歌就是一例,而我就是这个旁观者。在大洋此岸近一个半世纪里创作出的诗歌,其数量会使任何一种文学的同类产品相形见绌,也胜过我们那迷惑了全世界的爵士乐和电影。我猜想,关于它的质量也可以说同样的话,因为这是一种渗透着个人责任感之精神的诗歌。对于美国诗歌而言,最为陌生的东西莫过于欧洲大陆的那些伟大特色,诸如牺牲者的感受及其剧烈摆动、热衷指责的手指头,语调高昂的语无伦次,以及普罗米修斯式的矫情和片面之词。当然,美国诗歌也有其缺点,即过多目光狭隘的愿景和累赘的神经质。但是,它们依然是淬炼心灵的绝好材料,而百分之一的传播方式却使这个民族丧失了一种不但能培养耐力、更能产生自豪的天然资源。

诗歌实质上是一种高度个性化的艺术,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个国家就是诗歌符合逻辑的居所。在这个国家,无论现代派还是传统派,他们身上的这种个人主义倾向都发展到了乖戾的极端,不管怎样,这也是符合逻辑的。(事实上,现代派就诞生于这种个人主义。)对于我的眼睛和我的耳朵来说,美国诗歌就是关于人的自治之顽强不屈、持续不断的布道,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称它为一个抗拒连锁反应的原子所唱的歌。它总的调性就是韧性和坚毅,就是毫不畏惧地直面最糟糕的事情。它的眼睛始终是圆睁着的,与其说在表示惊叹或期盼启示,莫如说在静待危险。它很少给予安慰(欧洲诗歌、尤其是俄国诗歌的最爱);它充满清晰明了的细节;它没有对黄金年代的眷恋;它赞赏大胆和逃脱。如果有人要给它找一个座右铭,我建议就用弗罗斯特《仆人的仆人》一诗中的这一行:“最好的步出方式永远是穿过。”

我敢于以如此概括的方式谈论美国诗歌,这并非因为美国诗歌自身所具有的力量和规模,而是因为我的话题就是如何让公众接近美国诗歌。在这一语境中必须指出,关于诗人的角色或诗人的义务等古老观念已被他的社会所彻底颠覆。如果有人认为一位自谋职业者也具有社会功能,那么,诗人的社会功能就是写作,他进行写作并非是在接受社会的委托,而是出于个人意愿。他仅对他的语言负有义务,这一义务就是写作好诗。在一位诗人写作的时候,尤其在他写作好诗的时候,在他使用他所处社会使用的那种语言写作的时候,他便向这个社会迈进了一大步。而社会应做的事情就是也迈上一步,在半途迎接诗人,也就是打开并阅读他的书。

如果有人认为这是在抛却义务,那么过错也不在诗人,因为他始终在写作。如今,在任何一种文化中,诗歌都是最高的人类语言形式。若是不阅读或不聆听诗歌,整个社会的语言能力便注定会下降,便会使用政治家、商人和骗子的语言——一句话,也就是社会自身的语言。换句话说,它便会丧失其进化潜能,因为,我们与动物王国其他物种的区别仅在于言说这一天赋。人们对诗歌常常发出种种抱怨,比如说诗过于难懂、晦涩、深奥等等,这些抱怨所指的并非诗歌的状态,坦白地说,它实际表明了某个社会在进化阶梯上所处的位置。

诗歌的话语是具有延续性的,它也始终在回避套话和重复。没有套话和重复,这正是艺术的推进器,是艺术有别于生活的主要特征,而生活的主要修辞方式,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恰恰就是套话和重复,因为生活永远是从零开始的。因此毫不奇怪,当今社会在偶遇了不断延续的诗歌话语时会晕头转向,就像坐上了一列失控的列车。我曾在一个地方说过,诗歌不是一种娱乐方式,就某种意义而言甚至不是一种艺术形式,而是我们的人类物种和遗传学目的,是我们语言和进化的灯塔。我们在童年时似乎能感觉到这一点,我们那时阅读、背诵诗歌,为的是掌握语言。成年之后,我们却放弃了这种练习,认为我们已经掌握了语言。然而,我们掌握的不过是一种习语,它或许足以用来欺骗敌人,出售产品,与人打赌,获得晋升,却肯定不足以用来治愈痛苦和唤起欢乐。一个人在学会将他的语句变作一辆满载语义的大车之前,在学会从爱人的相貌中分辨出并爱上那种“朝圣者的灵魂”之前,在熟知“一度荣光的任何记忆/都无法补偿之后的漠视,/或使结局少些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