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贺拉斯书[1](第2/9页)

唉,为了能知道你们四个人长得什么模样,我情愿付出一切!能够看到那些抒情诗背后诗人的脸庞(更不用说史诗了),那该多好!我能够接受马赛克画,尽管我更偏爱壁画。如果别无选择,我也不反对大理石,只是大理石像过于千篇一律(成为大理石像后,每个人都成了浅发),过于可疑。不知为何我对你的关注最少,也就是说你的形象最容易想象。苏埃托尼乌斯为我们描绘了你的外貌,如果这外貌是真实的(他的描绘中至少有些东西是真实的!),那么你就是小个子,身体有些胖,那么你看上去最有可能像埃乌杰尼奥·蒙塔莱或出演《一个国王在纽约》时的查理·卓别林。我最难想象的形象是奥维德。甚至连普罗佩提乌斯的形象想象起来都要简单一些:瘦小苍白,被那个同样瘦小苍白的红发人所迷惑。是的,他是可以想象出来的。比如说,他就是威廉·鲍威尔[6]和兹比格涅夫·齐布尔斯基[7]的合体。但奥维德的模样无法想象,尽管他活得比你们大家都长。呜呼,只可惜在他生活过的地方,人们不塑雕像。也不镶马赛克画。也不会为了壁画费神。如果在你钟爱的奥古斯都将他赶出罗马之前,有他的任何雕塑画像问世的话,那么它们无疑会被毁掉。为了不伤害那些极度敏感的人。后来,唉,后来,哪怕是一块大理石板也行啊。就像我们在北西徐亚(你们叫它许珀耳玻瑞亚)常说的那样,纸可以经受一切,而在你们那个时代,大理石就是一种纸。

你觉得我语无伦次,但我只是试图再现我昨夜的思绪,这思绪将我带到了地图上一个非同寻常的地点。这趟旅程自然有些弯路,不过也不太曲折。因为无论如何我一直想着你们四人,尤其是奥维德。想着普布利乌斯·奥维德·那索[8]。并不是因为他让我感到特别亲近。无论我的处境有时在某些旁观者看来与他多么相似,我反正写不出《变形记》。此外,在此地的二十二年也比不上在萨尔马提亚的十年。更不用说,我还看到了我的第三罗马[9]的毁灭。我有虚荣心,但它是有界线的。如今年龄的手将这道界线画得比从前更加醒目了。但即便当我还是个傻小子,被从家里赶到北极圈去的时候[10],我也从未幻想将自己与他相提并论。尽管我的帝国当时看上去的确像是万古长青的,而且你也可以整个冬天都在我们那里许多三角洲的冰面上散步。[11]

不,我始终想象不出那索的面容。有时我能看到由詹姆斯·梅森[12]扮演的他,褐色的眼睛满含着悲伤和狡黠;不过,另一些时候,我看到的却是保罗·纽曼[13]那像冬天一样的冷峻眼神。但是,话说回来,那索是个变化多端的家伙,两面神伊阿诺斯无疑指挥过他的竖琴。你们两人合得来吗,还是年龄差距过大?毕竟相差二十二岁。你应该认识他,至少通过梅塞纳斯[14]认识了他。或者你认为他过于轻浮,早就预见了他的未来?你们相互抱有敌意吗?他或许认为你是可笑的保皇派,保守得近乎怪异,以那种靠白手起家闯出一片天地的人特有的方式。对于你来说他则是个叛逆青年,一位一生下来便拥有特权的贵族,如此等等。不像你以及由安东尼·珀金斯[15]扮演的维吉尔,你们实际上都是工人阶级的儿子,相互之间也仅相差五岁。或者我这是卡尔·马克思的书读得太多了,电影看得太多了,是吗,贺拉斯?或许是的。不过请等一等,还有一点。这里还有弗洛伊德博士,因为如果不经过这位好老头的过滤,那还叫什么梦的解析呢?因为我前面提及的那组列车似的思绪将我带往的目的地正是那位老朋友——我的潜意识,而且车速飞快。

无论如何,那索比你们两人都更伟大,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当然,他在格律上要单调一些,但维吉尔亦如此。普罗佩提乌斯也是这样,尽管他情感热烈。无论如何,我的拉丁语糟糕透顶,因此我只能读你们作品的俄文译本。在传达你的哀歌诗体方面,俄文要比我此刻写信时所用的这门语言更为可信,虽然后一种语言的字母你看着更眼熟一些。后一种语言无法驾驭长短短格。长短短格是你的强项。更确切地说,是拉丁语的强项。你的《歌集》当然就是这一诗体的典范。因此,我只能根据诗句中想象力的品质来判断高下了。(你可以凭这一点作自我辩护,如果你真需要为自己辩护的话。)而在想象力方面,那索高于你们所有人。

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你们的面容,尤其是他的面容,即便是在梦中。这真的是件很奇怪的事,不是吗,那些你认为自己了若指掌的人,你却对他们的相貌一无所知。因为,最能揭示一个人真面貌的就是他对抑扬格和扬抑格的使用。因此,一个人如果从不使用格律,他便是一本始终没被打开的书,即便你认得出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约翰·克莱尔[16]是怎么说的?“即便我最熟悉的人/也是陌生人——不!比他人更陌生。”无论如何,弗拉库斯,你的格律在他们中间是最为丰富的。难怪这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列车要请你来当司机,它离开这个千年开往你的千年,用的是你可能不太习惯的电力。因此,我便在黑暗中旅行。

很少有什么能比他人的梦更无聊,除非它们是噩梦或十分色情的梦。弗拉库斯,我的梦就属于后一种范畴。我身在一间十分简陋的卧室,躺在床上,倚着一个尽管布满灰尘、却像条海蛇似的暖气片。四壁空空如也,可我却断定自己身在罗马。事实上,我坚信我身在苏布拉,在我当年那位漂亮女友的房间里。只不过屋里没有她。也没有书和镜子。但那些褐色的花盆却完好无损,它们散发出的与其说是植物的花香,不如说是黏土的色泽:这整个场景都是赤褐色和深褐色的。因此我认为自己身在罗马。

每件东西都是赤褐色和深褐色的。甚至包括揉皱的床单。甚至包括我爱恋对象的胸衣。甚至包括她身体的那些突出部位,我想,即便在你们那个时代,那些部位也不会被晒黑。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鲜明的单色调。我觉得,我如果能看到自己的模样,我也应该是深褐色的。但这里没有镜子。请你想象一下那些带有各种人形图案的古希腊花瓶,你就能明白这种感觉了。

我在现实生活或我的想象中有过许多次艳遇,这是最有热情的一次。但考虑到这封信的性质,我本该已经丢弃现实和想象的差异。也就是说,给我留下强烈印象的既有我的性欲,还有我的毅力。考虑到我的年龄,更不用说我的心血管问题了,无论是否做梦,这个差异还是值得继续保持的。诚然,我的爱恋对象——一个很久以前就已捕获的对象——明显要比我年轻,但也算不得和我隔了一道鸿沟。她的躯体看上去属于年近四十的人,很瘦削,但很柔软,十分富有弹性。而且,这一躯体最激动人心的地方就在于其高度的敏捷,这敏捷的身手只有一个目的,即避免床上的老套动作。若将整个过程浓缩为一幅浮雕,我女友的上身就会陷入床铺和暖气片之间那道一英尺宽的波谷,她那没被晒黑的臀部和骑在这臀上的我就将漂浮在床垫的边缘。胸衣的花边应该就是浪花的白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