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贺拉斯书[1](第4/9页)

[20]?这些诗是写给什么人看的?恺撒?梅塞纳斯?鲁佛斯?瓦鲁斯?莉迪娅斯和格里塞莉娅斯?[21]他们哪里会理解或在意什么扬抑格和扬抑抑格!你的目标也不是我。不,你的诗是写给阿斯克莱皮亚德斯看的,是写给阿尔凯奥斯和萨福看的,也是写给荷马本人看的。你首先是想赢得他们的赞赏。因为恺撒身在何处?显然在他的宫殿里,或是在攻打西徐亚人。梅塞纳斯也待在他的庄园里。鲁佛斯和瓦鲁斯也是一样。莉迪娅斯与她的顾客在一起,格里塞莉娅斯出城去了。而你钟爱的那些希腊人却留在这里,留在你的脑袋里,或者我要说,留在你的心里,因为你无疑能背诵他们。他们是你最好的读者,因为你能在任何时刻召唤他们。你最想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不要在意外语问题。实际上,你用拉丁语更能给他们留下印象,因为你在希腊语中或许无法获得开阔的母语天地。而他们也在对你做出回应。他们在说:是啊,这让我们印象深刻。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诗句充满如此之多的复杂移行和繁复修饰;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论辩总是出人意料的;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建议你那位悲痛欲绝的朋友去歌颂奥古斯都的胜利。

因此,既然你可以对着他们作诗,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对着你作诗呢?至少我们之间也存在语言的差异,因此一个前提已经具备。无论如何,我常常对你作出回应,尤其在我使用三音步抑扬格的时候。此刻,我在这封信中也在继续使用这一格律。谁知道呢,我或许终究会召唤你,你或许最终会现身,而不仅仅是出现在我的诗句中。据我所知,带有长短短格的洛加奥耶迪克诗体[22]能超越所有的老式招魂术而成为真正的咒语。在我们这一行里,这类东西就叫模仿作品。经典作家的格律一旦进入我们的肌体,他的灵魂便也会随之到来。而你就是一位经典作家,弗拉库斯,不是吗?你的方式多种多样,而且每一种都足够复杂。

归根结底,这个世界上很少有我可以毫无反感地与之交谈的人,更何况我又是一个天生具有反人类情感的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而不是出于虚荣,我希望你能以某种彼世的方式熟悉一下我的抑扬格和扬抑格。这世上远比这奇怪的事情都成真过呢,至少我的笔为实现这个愿望作出了自己的奉献。当然,我更愿意与那索或普罗佩提乌斯交谈,可是我在格律上与你共性更多。他俩爱写两行哀歌体和六音步诗体,我却很少使用。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对话,这在其他人听来或许很放肆,可你却不会这样觉得。就像奥登所言:“每个文学家都有一位/想象中的友人。”[23]我为何就应该是个例外呢?

至少,我可以坐在我的镜子前,与它交谈。这或许与我的期望也相差无几,尽管我不认为你的长相像我。但是说到人的相貌,大自然归根结底并无太多选择。人长什么样?两只眼睛,一张嘴,一只鼻子,一张椭圆形的脸盘。尽管他们各不相同,可在两千年的时间里大自然却在不断地自我重复。甚至连上帝也是如此。因此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宣布,镜子里的这张脸归根结底是你的,你就是我。谁能去检验真伪呢?如何检验?或许可以采用招魂术。不过我担心我把话说过头了,因为我永远不会给自己写信。即便我看上去的确像你。因此,你就一直面容模糊下去吧,弗拉库斯,拒绝招魂术吧。这一方式你还可以再保持两千年。否则,每当我搞上一位女人,她都会认为她遇上了贺拉斯。不错,她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无论是否做梦。时间最易在人们的意识中崩溃。因此我们才如此热衷思考历史,不是吗?如果我关于大自然之选择的意见是正确的,历史便像是一个人用许多面镜子将自己围在中间,便像是生活在妓院里。

两千年,两千年的什么?是谁数出来的,弗拉库斯?肯定不是格律意义上的。四音步就是四音步,无论在何时,无论在何地。无论在希腊语和拉丁语中,还是在俄语和英语中。扬抑抑格是这样,抑抑扬格也是这样。以此类推。因此,这两千年究竟是什么意义上的呢?说到让时间崩溃,恐怕我们这门手艺能战胜历史,而且散发出一股相当强烈的地理学气息。音乐女神欧忒耳佩和天文女神乌拉尼娅的共同之处在于,她们都是历史女神克利俄的姐姐。你开始劝说你那位鲁佛斯·瓦尔基乌斯不要沉湎于悲伤,你提及里海(Mare Caspium)的波浪;你写道,甚至连那些波浪都不可能永远咆哮。这就是说,你两千年前即已知道此“海”(mare),肯定是通过某位古希腊作者获悉的,因为你那个民族的笔下未曾提及如此遥远的地方。我猜想,此“海”对于作为罗马诗人的你所具的魅力首先就来源于此。这个名称颇具异域色彩,此外,它也暗指你的罗马帝国的最远点,如果不是整个世界的最远点的话。此外,这也是个希腊语地名(实际上甚至可能是波斯语地名,不过你只能是通过希腊语偶遇它的)。不过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里”(caspium)这个词是长短短格的。因此它被放在第二行的末尾,此处正是每一首诗的格律得以生成的地方。你在用阿斯克莱皮亚德斯诗体安慰鲁佛斯。

而我也有一两次横渡里海。我当时十八岁或十九岁,也可能二十岁。这时,我想说,你身在雅典,在学希腊语。在你那个年代,里海和希腊之间的距离在一定意义上讲甚至比两千年前还要远,更不用说它与罗马之间的距离了。更直白地说,这个距离是难以逾越的。因此我们没有相见。里海风平浪静,阳光灿烂,尤其在靠近其西部海岸的地方。这与其说是因为这片海域有幸靠近文明,不如说是因为此地常年不断的大规模石油开采。(我本想说这就是“往怒浪上倒油”[24]的一个真实案例,可我担心你不明白这个说法的意思。)我当时平躺在一艘脏船滚烫的上层甲板上,饥肠辘辘,身无分文,可我却欣喜万分,因为我步入了地理。当你乘船航行时,你总是能步入地理。要是我那时就读过你写给鲁佛斯的作品,我应该也能意识到我已经步入了诗歌,步入了扬抑抑格,而非步入越来越清晰的地平线。

但在那些日子里,我并非一位执着的读者。在那些日子里,我工作在亚洲,攀爬高山,穿越沙漠。主要的工作是寻找铀矿。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想用解释来烦你,弗拉库斯。尽管“铀”(uranium)也是一个长短短格单词。要你去学一个你无法使用的单词,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更何况这还是个希腊词。我想,你会感觉很糟糕,就像我面对你的拉丁语所产生的感觉。或许,如果我能够自信地使用拉丁语,我就真的能够为你招魂。另一方面,我或许无法做到,因为对于你来说我只不过会成为又一位拉丁语作者,这是一条通向深渊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