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贺拉斯书[1](第3/9页)

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没看到她的脸庞。原因前面已经提到。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她来自大莱普提斯,尽管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获悉她的这一来历的。这一过程没有任何声音记录,我认为我们也不曾交换只言片语。即便有过交谈,也是在我觉察到这一过程之前,而且我们用的应该是拉丁语,因为我隐约感觉到我们的交流有些障碍。只是我似乎一直知道,或事先就猜到,她面部的骨骼结构有点像英格丽·特林[17]。或许,我是在身陷床下的她不时伸出右手、笨拙地摸索着满是尘土的暖气片时发现这一点的。

当我在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早晨醒来时,我的卧室冷极了。令人厌恶的日光透过两个窗户照进来,这光线像是尘土。或许,尘土的确是日光的残留,这个可能不能被排除。我闭了一下眼,可苏布拉的那个房间已不复存在。唯一的证据存在于我被子下的黑暗中,日光照不到这里,但为时显然不会太久。在我的旁边摆着你的书,翻开了一半。

毫无疑问,弗拉库斯,我因为这个梦要感谢的人就是你。那只摸索着试图抓住暖气片的手当然可能是那绷紧身子、伸长脖子的往昔岁月发出的回响——在那些日子里,我那位漂亮女友和我正试图在镀金的镜子里看到我们自己。但我有些怀疑,因为两副躯干不可能融为一只胳膊,没有任何一种潜意识会如此节俭行事。不,我相信,这只手似乎再现了你那些诗句的运动规律,再现了其彻底的不可预知性,以及你的句法在译文中不可避免的被拉长,不,是被拉紧。其结果便是,你的每一行诗几乎都是出人意料的。尽管这并非恭维,而只是一个观察结果。在我们这一行中,炫技自然是必须的。标准的比例大约就是每一诗节都有一个小绝技。如果一个诗人特别优秀,他或许可以做到每个诗节有两个小绝技。在你这里,实际上每行诗都是一个奇遇,有时一行诗里就有好几个奇遇。当然,其中的一些你要归功于译文。但是我猜想,在你的母语拉丁文中也是一样,你的读者很少能预知你的下一个单词是什么。就像始终走在一堆碎玻璃或诸如此类的东西上,走在一堆碎玻璃的心理版本或口头版本上,一瘸一拐,左躲右闪。或者就像那只紧抓暖气片的手,收放之间显然有着某种扬抑抑格和扬抑格的混合韵律。这也难怪,因为我的身边是你的《歌集》。

如果我身边放的是你的《长短句集》或《献诗集》(更不用说你的《讽刺诗集》甚或《诗艺》),我想我的梦一定会完全不同。也就是说,它或许同样色情,却不易记住。因为只有在《歌集》中,弗拉库斯,你的格律才富有魄力。其余的一切,其实都是二行诗体写成的;其余的一切,都是与阿斯克莱皮亚德斯体[18]和萨福体[19]道别,向纯粹的六音步诗体招手。其余的一切不再是那只抽搐的手,而是那副暖气片本身,它富有韵律感的蛇形管恰似哀歌的二行诗体。把这暖气片竖立起来,它看上去一定就像维吉尔的诗行。或是普罗佩提乌斯的诗行。或是奥维德的诗行。或是你的诗行,除了《歌集》。

它看上去一定就像任何一页拉丁语诗歌。它看上去就像——我该不该用那个可恶的字眼呢——文本。

这时,我想,如果它就是一首拉丁语诗歌,那又会如何?如果那只手只是想翻一页诗作,那又会如何?我在那个深褐色躯体上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我对拉丁语诗歌的阅读吗?即便这仅仅是因为我始终辨认不出她的面容,甚至是在梦中!至于我在她试图翻动书页时瞥见她的五官长得和英格丽·特林一样,这很可能与安东尼·珀金斯扮演的维吉尔有关。因为珀金斯的颧骨与英格丽·特林有些相似,而且维吉尔的作品我读得最多。因为他写下的诗行最多。是的,我从未数过,但这似乎没有疑义,因为有他那部《埃涅阿斯纪》。尽管我个人更喜欢他的《牧歌》或《农事诗》,而不是他的史诗。

原因我之后再告诉你。不过问题的实质在于,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是先看到了颧骨,然后才得知我那位肤色深褐的女友来自大莱普提斯,还是相反。因为我在这之前已见过马赛克地板上那幅肖像的复制品。我认为这幅画来自大莱普提斯。我想不起来我是怎么知道的,是在哪儿知道的。或许是在一些俄文版本的卷首插图中看到的?或许是张明信片。重要的是,这幅画来自大莱普提斯,是在维吉尔生前制作的,或是在他死后不久。因此,我在我的梦中看见的东西就是我有些熟悉的场景;这感受与其说是视觉感官,不如说是似曾相识。别去关注那只腋窝和胸衣下丰满的乳房。

或者,它们恰恰是关键所在,因为拉丁语中的“诗歌”一词就是阴性的。这极易用于寓喻,而极易用于寓喻的东西也同样适用于潜意识。如果我那位玉立的(其实是躺着的)爱恋对象代表拉丁语诗歌的一具躯体,她高高的颧骨就完全有可能与维吉尔的一样,无论他有怎样的性癖好,即便这仅仅因为我梦中的这具躯体是来自大莱普提斯的。首先,因为大莱普提斯是一片废墟,每间卧室都像是废墟,连同其床单、枕头以及横七竖八的躯干。其次,因为“大莱普提斯”这个地名对于我而言始终是阴性的,像拉丁语诗歌一样,更不用说它的字面意思,即“大祭品”,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尽管我的拉丁语很糟糕。不过无论如何,拉丁语诗歌如果不是一件大祭品,又能是什么呢?只是我的解读,你无疑会说,只会糟践它。是的,我的梦就由此而来。

我们还是避开朦胧未知的海域吧,弗拉库斯。我们不要为难我们自己,试图弄清梦境可否相互作用。希望你至少不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我的文字,如果你有朝一日看到它们。你不会将“笔”(pen)和“阴茎”(penis)当成双关语,是吗?谁说除了这封信,你不会再去看我其他的文字呢。无论梦是否能相互作用,在我看来,你既然能扰乱我的梦境,又有什么理由不能再进一步介入我的现实呢?

你当然介入了,我在给你写这封信就是一个证据。但除此之外,你完全知道在这之前我已给你写过信。因为从技术层面讲,我写下的所有东西都是写给你的:是写给你的,也是写给你们其他人的。因为当一个人写诗时,他最直接的读者并非他的同辈,更不是其后代,而是其先驱。是那些给了他语言的人,是那些给了他形式的人。老实说,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是谁写出了这些阿斯克莱皮亚德斯体、萨福体、六音步诗体和阿尔凯奥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