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访谈未刊问答

野夫

2011/4/1

问:吴虹飞

答:野夫

1:2008年地震之前您就在四川德阳的某县工作了,准备写一个关于《中国基层政权运作现状的观察与忧思》的报告,请问您是以什么身份开展并得以进行这份工作的?您如何跟当地老百姓介绍您自己?请问您去那里的初衷是什么,为什么选择它作为调查的样本?

答:那是川西北的一个小县,建县只有十余年。我偶然去那,发现那里城乡统筹做得较好。当地领导最初邀请我去写一个关于当地的历史剧,我提议改写乡村调查,于是就留下来开始调研。该县很小,人口二十多万,经济不穷不富,是一个很适合做社会学田野调查的县域。

2:您在罗江亲历了地震,你当时的心情,是否害怕。能否详细讲一下您在地震伊始是如何开展募捐工作的,过程当中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最终如何解决?

答:刚开始工作,就发生了地震。那一刻我正在一个镇政府采访,和大家一样夺路而逃;应该说每个人的惊恐都是一样的。罗江灾情排名全国第二十一名,也算重灾区。我既然选择了社会调查,遇见这样的大灾难和危机,自然愿意留下来和灾民一起共患难。当然,这样的危机时刻,也正好是观察基层政权运作现状的机会。我在拍摄了大量图片之后,很快来到北京自发组织演讲,为罗江对口募捐。我的一些朋友很支持我留在那抗震救灾,为罗江捐助了190万现金和大量物资。

3:您在这个过程中的见闻,有没有一些格外令您触动的事件,或者是为之感动的,或者是对其有不同见解的,比如,您是否从中发现有关部门处理事件存在着问题。

答:地震之后第九天,该县曾经爆发了一次近万人的群体事件,也砸了警车打了警察和官员。这算是灾区首次发生的大规模群体事件。由于当地官员处理得当,没有酿成更大的悲剧。我在详细考察了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之后,发现这是一个非常值得解剖的案例。也就是说,在非常时期,某个官员的错误处置,再加上一个传言,往往可能造成某种程度的骚乱。我开始研究基层政权的危机应对问题,试图揭示这个社会不安的一些深层次原因。我追踪调查地震之后接连发生的一系列民间冲突和官民冲突,写出了三个长篇调查报告,这就是《治小县若统大国》,《废墟上的民主梦》和《余震绵延的大地》。当时连载在《天涯》杂志上,据说反响很好,还被很多媒体转载。

4:在对您了解的过程中发现,您不仅重视灾后的经济建设,还给予了当地民众精神方面的支持,比如对他们进行一系列的培训等。能否请您具体说说这个过程。您认为有过很少教育经历的农民朋友们,在学习当中表现出与城市人群很大的区别吗?他们的精神面貌是怎样的,他们对灾难和生命的理解与城市人有没有不同。

答:我们底层社会的现状是有很多问题的。一个民族的道统,在近几十年来是破碎和断裂的。也因此一旦面临大的危机,必然涌现种种不堪现象。很显然,仅仅靠物资救援,是不足以真正重建一个健康社会的。于是,当地的主官提出了一个精神重建的想法,与我的一些设想也契合,我们便合作制定了一个精神重建计划,包含重建乡村民主,礼俗,伦理等等。我们选择了一些村组进行社会实验,比如选举村组议员,定向代表,救灾评灾等等乡村大事,完全交由议员开会决定,村组干部只是负责落实执行。这样很快化解了一些乡村冲突和官民矛盾,至今这些制度还能持续坚持。新的乡规民约勒石为铭,比过去那些虚假的革命教化,显然要有效一些。

5:怎样看待我们国家的整个灾后重建工作,哪些是做的很到位的,哪些尚不够完善。中国的基层组织完善程度如何。您认为基层政权和普通老百姓之间是否存在矛盾,矛盾所在是因为管理不当还是民众的劣根性所致。您是站在哪个立场并为他们代言的?

答:灾后重建不是我关注和能评价的问题。基层政权和老百姓的矛盾,这是无处不有的。矛盾的根源不是一个简单的话题,但简单说的话,肯定与六十年来对农民的歧视性政策相关。很多东西是历史包袱,民众的劣根性等等,都是其来有自的。任何时候,我都愿意站在弱势者立场代言,但是我并不简单批评和否定基层政权的努力。中国的问题,我一向认为在高层而不在基层。没有自上而下的解决问题,简单批评基层是怯懦者的行为。

6: 您和该县共同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是否已和这个小县城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到现在为止您仍然在关注该县的发展进程吗,您对它今后的发展有什么样的预见。您对我们国家千千万万的地方县城的发展有怎样的建议。您从中获得了什么,对您个人产生的影响?

答:我与这个小县的感情自然很深,每年都要回访。我一直关注其发展,试图力所能及地为改造其社会生态而建言。去年,我请于建嵘去演讲,他也发现这个小县很适合做一些社会实验。我们与当地主官商量,在该县率先进行人大代表专职化的试验。这个方案我们拿到北京,邀请体制内专家一起研讨完善,并很快在该县实施,效果很好,立即引起了全国媒体的注意和宣传。可惜,后来因为最高层的干预,使得这一非常有意义且有益于社会的实验,不得不中止。该县的灾后重建总体来看,算是不错的;四川省多次在那里召开现场会,对他们的成绩给予了应有的表彰。应该说,那里这几年的变化巨大,撇开单纯的GDP不谈,要比很多县域的进步更快。我也一直拉了一些企业家朋友,在那里的个别村组进行扶助和奖掖,鼓励他们继续完善和坚持村组民主自治模式。就我而言,不想只是坐在书斋批评,而是走进社会底层去研讨并参与改造,算是略尽一个匹夫的社会责任吧。

7:您曾写过一篇文章《治小县若统大国》,小县和大国的治理方式是怎样联系起来的,存在什么样的共同点。您认为地震对我们的社会有没有改变。在人们的心里,在国家领导者的心里,现在仍有余震吗?

答:老子的政治理想是治大国如烹小鲜,意思是要尽量无为而治,要削弱政府的乱作为。但是眼前的现状是——治理小县如同管理一个大国,基层政府的权利太大,作为太多,老百姓被折腾得很厉害,官员也非常多,工作也很累,压力很大。我们一向迷信政府的力量,而不是给民间社会更多自治的空间,本质上说,这是费力不讨好的政治。也因此,提倡和谐多年,社会却更加余震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