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这个活动我可以不用说话吗?

23岁那年,我在电视台上班。有天在大堂等电梯时看见台长,恭恭敬敬地对他打招呼道:“×台早!”我们一起走进电梯,电梯里没有其他人,从1楼直到17楼,始终,静静地、痛苦地……直到最后的一句:“×台再见。”我没能想出第二句话来跟他说。身为一名正在争取做新节目的主持人,我就这样花了17层楼的时间,向领导证明了我是一个不会聊天的人。

其实我并不是不会讲话,给我个PPT,我能聊20分钟不带打磕绊的;去哪个节目当嘉宾,一只生煎馒头也能被我说出两种传统来——总之,给我一个主题,哪怕只是“你觉得他俩该不该离”,我都可以有头有尾地把话说流畅,但当说完正事进入随机聊闲篇环节时,我的盲区就开始了。为什么要进行这些小对话呢,他们是多么无聊!

“哎呀,今天下雨啦!”“是的,然后呢?”

“So, how are the things?”“WHICH things?”(“事情发展得怎么样了?”“什么事?”)

人们对我最大的误会,就是做过主持的人都能说会道,而我,好死不死,最讨厌跟陌生人社交——站在台上主持的时候,我面对的只有摄像机和组织好的现场观众,说完我想说的,或者甚至只需要背完串词,我就可以下班了,并不需要跟任何人社交,微博、微信上,我可以单方面地表达,我记录我想记录的事,人们的留言我可以不看不回,我可以保持愉快的零互动。

然而,活人的世界可大不相同,有老板、有同事、有客户、有下属、有亲戚朋友,不说话是不可能的,说错话又很容易给自己的生活和工作造成直接的负面影响,我就像一个木讷版的韦小宝,同时被7个老婆、朝廷和天地会看着,不敢瞎说话,也不敢不说话。

可是,我的这些内心戏老板并不知道啊。我工作过的每个公司,不管我的履历上写得多么清楚:电视主持本科,新闻纪录片硕士,东亚研究硕士……这些,都把我默认设置在市场营销部门,我一个拍纪录片的懂个毛营销啊我。为了糊口,也只能硬着头皮出门社交。

江湖上的场面话说难很难,说简单也简单,磕磕绊绊地经历了各种冷场的尴尬,又幸运地碰上了几个真正长袖善舞的老油子,再加上一个前情景剧女演员的基本表演能力,我终于勉强掌握了点社交场上的生存技巧。

我至今记得,一次被空降到公司的北京总部,在做完各种痛苦的人员裁撤薪资调整以后,一个人跟所有新下属艰难社交的场景:

早上在电梯门口碰到昨天刚刚减了薪水的同事:哎呀,你也在吃这家的煎饼馃子,多好啊,公司门口有这么好吃的早饭。(对方:呵呵,是吧。)

会后收拾东西,对刚刚吵过KPI分配的同事:哎呀,你的衣服好好看,丢个链接给我!(对方:对不起,我是在Chloé买的,我没有淘宝账号。)

晚上下班,对加班加成狗的美编:哇,北京好冷啊,等你忙完了,我们去喝一杯吧?(对方:我已经在办公室住了两天了,我要回家。)

(P. S.对以上所有尴尬场景,我有一句万能的回答:哦……对了,你相信星座吗?)

那段经历,至今历历在目:每周一早上坐7点整的东航MU5137飞去北京的时候,我都要拼命抑制住自己想停止安检,收拾好手提电脑回家的冲动,花一整个京沪航班的时间来做心理建设,8点50下飞机,9点在9号门坐上公司张师傅的车,9点30分准时在公司电梯门口对自己在心里大喊三声:不要怕啊,赵若虹!不要怕!接着,3,2,1,action!“早啊,这家的煎饼馃子真的好好吃啊!”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还有重度脸盲症,那些企管鸡汤里说的,认清楚脸记清楚名字的能力我完全没有。乌泱泱地上来一群新的人,我常反应不过来谁是谁。这时候,我假想自己是一名周旋在十里洋场的地下党,用尽我不多的脑细胞一边周旋,一边努力回想对方是谁。“你今天这衣服怎么这么好看,哪儿买的?”“你们最近怎么样,很忙吧,一切都还好吧?”

蛛丝马迹之中,总能慢慢摸清线索——7年之后,我当时的同事小张写了篇回忆文章,说初见到我的时候觉得我真是特别假,因为连着好几周,每次来出差都对她说一遍“你的衣服怎么这么好看,哪儿买的”,我也不知道告诉她真相,对我们的友情有没有益处。

更可怕的,是跟客户开会。做完pitch(比稿)聊完价钱,总会有一个热心的客户对他的同事介绍说:“哎,你能认出赵小姐吗?她以前是主持人哦。”

对方的回答,永远是,“不能”(对不起,我现在不看电视的,对不起,我只看美剧,对不起,我现在看×××),然后热心的客户还要坚持解释我主持过什么,演过什么,如何辞职走了,他是如何看我的节目长大的;我会小心翼翼地打着哈哈,对那位只看美剧的高级人说:“不看电视很正常的,我演的也不是什么大节目,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啊。对了,你们的时间表是怎样的,我们正式报价最晚要什么时候给啊?”

最让我有心理负担的,是那些有的没的的饭局。一群相干不相干的人凑在一起,说些敏感不敏感的大大小小的话题,不说话大家觉得你不合群,说太多人家觉得你爱出风头,说深了有人传话说你不通人情世故,聊浅了大家回家就会说,你看,她就是个主持人,没内涵——我从前不懂那些喜欢一边在饭局上劝酒,一边在朋友圈给同桌人点赞的人,后来我变得特别佩服他们:用人类表演学的理论来解释,他们在一个不得不去的舞台上,从第1分钟开始,就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舞台动机和舞台动作。

我讨厌劝酒,于是我准备了自己的一套流程:你相信星座吗?你觉得苏珊大妈准吗?我有一个朋友最近正碰上水逆(这里先插播10分钟有关他的故事),我们办公室有一个处女座同事,他如何如何(讲豆子10分钟的故事,sorry豆公),我老公是摩羯座,他最近在写罪案手记(讲30分钟犯罪故事或者奇闻异事),最后,Donald Trump!Can you believe it?(唐纳德·特朗普先生,你能相信吗?)开启全饭局对全世界的吐槽,半小时后在大家对全球经济形势的声声叹息中问:“你们是开车来的吗,要叫代驾吗?”

就这样,托星座和大选的福,我作为一个极度讨厌聊天的人,靠着这些套路在各种场合中存活了下来。我也开始理解了有时这些看似无聊的社交对话:父母孩子家长里短儿子上学喂猫遛狗,能让陌生的都市人之间慢慢地、集腋成裘一般找到共同点,让他们敢把信任的手交给对方。我依然不信星座,但是慢慢地不再抗拒社交。有时候,我竟然也渐渐地跟别人一样,以为自己是个擅长社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