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ze 6 她们美丽而英勇地生活,从此真的看到了日沉日落,万丈星辰。

我一直想成为她

Marcia 50多岁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坐在床上看报纸,老公进来对她说:“我们离婚吧,我爱上别人了。”她想了想,同意了。她和前夫都是NYU(New York University,纽约大学的简称)的老师,都可以租学校的公寓住,离婚之后,她的前夫飞速再婚,和新婚妻子一起,与她住在同一栋楼里。Marcia是个好胜的人,她当然也不会搬家。

这段经历,Marcia所有的学生都知道。因为纪录片专业的第一堂采访课,规定项目就是采访Marcia本人的离婚经历——如果写文章可以加表情,我想在这里加上无数惊呆脸。别说我这样的国际生,哪怕是见多识广的纽约本土学生也受不了这么大尺度地采访老师的婚史:她决定你能不能拿奖学金,推不推荐你去好地方实习,你确定要问她离婚是不是因为脾气太坏?

Marcia同时还要点评学生们提出的采访问题:这个没问到点子上,那个太礼貌。反正从我的角度看,每个人都在很小心地挣扎着,既不想表现得太烂,又不想真的惹到她。

我是最后一个,轮到我的时候,所有礼貌的角度全部被前面的孙子们变着法儿地问完了。“Amy,我希望你有一个新角度。”Marcia坐在教室的蓝背景布前面,瞪大眼睛笑眯眯看着我,她瘦削小巧,齐肩金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也并没有用,我硬着头皮问:“如果你们有孩子的话,结局会不会不一样?”Marcia忽然板起脸来,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寻常的“八点档”问题居然激起这么大反应,我也很吃惊,愣愣地觉得自己误打误撞到了一个什么八卦,还没来得及消化,下课了。

同学们各自三三两两地散去,我一个人在走道上呆呆地想饭辙,Marcia走过来,有点愧疚地对我笑笑说:“你直觉很好啊,以后拍片子用得上……对了,周末要不要来我们家吃饭?”

Marcia说的“我们家”是指她的新男朋友Peter的家,Peter是个实业家,在下城河边有栋Loft复式公寓。Peter也是个倔脾气,跟前妻离婚的时候,前妻要求一切都要公平地一人一半,Peter便在房子的中央砌了一堵墙,电梯公用,其他全部真的“一人一半”。就这样,跟前夫住在一栋楼的Marcia,在约会跟前妻住在一栋楼里的Peter。

Peter跟前妻所生的孩子们已经都工作了,那晚正好也来看爸爸。我带了瓶酒去,Marcia来开的门,带我进屋,寒暄,我摸摸他们家的狗,赞美了他们的房子好大好漂亮,然后想去开冰箱把酒冰起来。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冰箱门上贴满了Peter给Marcia拍的照片,除了几张脸部特写,其他的全部是Marcia的……身体部位的高清局部裸照。

“这是Peter帮我拍的,”Marcia搂着Peter的腰,对我说,“我非常非常喜欢,觉得他拍得好有爱,就贴在冰箱上了。”26岁的我,其实连成人片都没有看过,突然看到女教授的裸照,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转头偷看Peter的孩子们,他们打电话的打电话,吃东西的吃东西,对这些照片视而不见。于是我努力跟Marcia聊天,聊她30年前怎么逃脱开钢铁厂的爸爸严厉的管教,逃到纽约来成为一名纪录片导演,聊她怎么边上课边拍自己的片子。我心不在焉地聊着,时不时地偷偷瞥一眼她的那些照片。“放轻松啊,我还是你的教授。”Marcia看出我的尴尬,大笑着对我说。

Marcia是一个非常严厉的教授。她的课是在周二,一整天,7个小时。我们12个学生,一个一个上去放自己的片子,被大家批评,讨论。Marcia对细节很挑剔,评价永远都是“镜头不够近”“镜头不够远”“素材不够多”“故事讲得不够深”。她的本事也很大,每次我偷懒不用三角架,都能被她抓出来,皱着眉头对我说:“I’m not thrilled.(我并不感到激动。)”

她还反对我们用音乐,特别强调自然的背景声:“这里为什么没有开门的声音,那里为什么没有切菜的声音……没有带收音设备吗?为什么不带,你们到底有没有在用心做功课?所有素材全部重拍一遍,不,我不管你到底有没有时间、有没有可能,全部重拍!”

除此之外,她还经常给我们留很多莫名其妙的阅读功课,要求我们写阅读笔记。我记得我们的第一个阅读单子里,居然还包括伍尔芙的《达洛威夫人》。忙得要死做功课都来不及,谁要跟你去讨论意识流讨论身心灵啊,真是让人崩溃的老师。

这样的Marcia,特别不受学生喜欢。国际生还好,大家逆来顺受惯了,觉得老师提要求很正常;散漫惯了的美国学生,只要聚在一起,就要抱怨Marcia几句,说她强势得不可理喻,憋着要给她在学期末的教师表现打分里打低分。

Marcia似乎完全不在意我们的感受,该干什么干什么,常常在骂完我们一整天后,邀请我们课后去跟她喝酒。

研究生导师带学生喝酒,事实上是场面话社交的一种,只不过美国人的场面话更热闹些,一般来说,讲一讲足球、棒球、篮球,聊一聊去哪里过感恩节、去哪里爬山,再说一说家里人的情况,一次场面话社交就告一段落了。

Marcia不一样,她一屁股坐在我们这些女生这一边,问道:“你们一般都约会几次才跟男朋友上床啊?”我们正在分别认真数着呢,她自己回答道:“我让Peter等了13次……”这样的话题仿佛感觉又回到了第一堂采访课,大家都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该问什么问题。其实我特别想问:“Peter年纪这么大了,等13次,你不怕他老得搞不动吗?”直到最后,我还是明智地忍住了。

可也不知怎么的,从那次喝酒以后,我越来越喜欢Marcia, Marcia跟我也变得越来越亲近。除了每周二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以外,剩下的时间,我们常会一起去吃饭、喝咖啡,布置她家的圣诞树。她很喜欢圣诞树,才10月,就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棵树,买了一堆装饰,今天放一颗星星,明天挂个鞋子,弄好了就呆呆地看着,可以在树下玩一个下午。我对这些没有兴趣,她装饰树的时候,我就翻翻她的书,找她以前的照片来看,或者听她讲她跟父亲的关系有多差,圣诞节是他们唯一能稍微和平相处一小阵子的时候。

有时候我们也会讨论功课,当时正好是美国大选,我们被扔出去做各种大选故事。南美的同学能找到西语台的各种关系,印度的同学本来就是国际台的记者,能找到很多采访对象,连全班最小的Cory都因为本来就是共和党,成功地找到了自己的故事。只有我,谁也不认识,给谁写信也没人回。我跟Marcia抱怨我找不到人采访,而Marcia,作为一个不停在课上宣传女权的人,居然对我说:“功课是一定要做完的,没人理你,你就对人家撩头发啊!撩一下头发你是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