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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清早,我勤奋地擦洗窗玻璃,努力不去胡思乱想,却收效甚微。在伦敦,穿着当季新衣的人们,或舒服地窝在咖啡厅里,或行色匆匆地穿梭于办公室和地铁站。我努力不去想伦敦的人们,努力不去想我的前男友。我把他的东西从旧公寓里扔出去了,把我们相爱的痕迹都擦掉了。我告别了过去的生活,将它们打包成盒,等待运送。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加重了,被我用来充当抹布的报纸,在我手中磨穿了。我叹了口气,将它扔到地上。

昨天那美好的大太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外面正哗哗地下着雨,天地间挂起一道灰色的雨幕,这意味着我将被困在屋内,没有音乐,没有广播,只有思想与我为伍。哦,还有那只猫。虽然它这一天都宅在睡袋里,但是有它在,我还是觉得好多了。

“这块擦好了。”我一边从窗台上爬下来,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至少楼下的房间看起来体面多了。我把所有完好无缺的窗玻璃都擦了一遍,那张老旧的大桌子也擦过了,我还从角落里找出了一把扫帚,将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虽然目前还是断电的状态,但我已经研究好了怎么用煤气做饭。我裹紧身上的羊毛衫,去把水壶装满水。虽然我开不了灯,充不了电,用不了电脑,至少我能为自己泡一壶茶。

昨天晚上,潺潺的流水声打破了我的梦境。我闭上眼睛,努力回忆昨晚的梦。小溪里的流水声,浅褐色眼睛的女人,隆起的肚子,臂弯里的路标石,石头上刻下的字,指尖抚过的海誓山盟。

水壶发出鸣笛般的响声,吓得我回过神来,赶紧把煤气灶关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一道黑影走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一边将热水往一只大杯子里倒,一边告诉自己,不务正业的后果就是想象力过于活跃。因为好几天不提笔写作,所以那些故事不甘寂寞地从脑子里钻了出来,调皮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坐在桌前,拿出电脑,让自己重新进入到离开伦敦前的写作状态。那是一个让你远离真实世界的地方,充满奇妙的旅程,美丽的秘密,古老的魔法,无限的可能……

我的后颈突然一阵发凉。昨天涉水渡过小溪时,我是否看到了那块石头?想不起来了。不过,倘若真想知道,我可以出去亲自检查下,只需一分钟就够了。但是,我选择埋头写作,将那个念头赶出脑海,却赫然发现在我的文稿里,我写下了一片山谷,一个男人手里持着刻刀,在石头上雕刻誓言。我心烦意乱极了,一把将电脑推开。

“真是太荒谬了。”我对着那只猫说。它慵懒地伸出前爪,喉咙里低吼一声,似乎是在表示赞同。“你就只会落井下石。”

我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边套上靴子。在羊毛衫外披了一件雨衣后,我走向门外,外面冷得让人瑟瑟发抖。在壁炉的温暖下,小屋里变得暖和极了;而大雨倾盆的外面又湿又冷,如同冰窟。我沿着小路走进湿漉漉的草地里。

梦中的小溪流淌着清澈明亮的溪水,溪岸是落英织成的彩锦。眼前的小溪却阴冷潮湿,泥泞不堪。我踩在岸边的烂泥地上,四处寻找那块石头。终于,我在草丛间发现了某样东西,它被掩在枯死的荨麻丛间,只露出一小截来。在我的梦中,它直挺挺地傲立在岸边。而现在,它却歪斜着身子,一半掩埋在泥土里。

我犹豫不决地蹲了下来,用手将它四周的杂草拨开来,努力不去想石头上会不会有蜗牛或鼻涕虫。我的手指在石头表面游走着,虽然这块饱经风霜的石头表面坑坑洼洼,但我并没有摸到任何雕刻过的痕迹,这令我松了口气。“当然不会有了!”脑海里有个严厉的声音在对我说,“你跑到这又湿又冷的泥地里,结果什么都没有。”

就在我准备缩回手时,我的手指不经意地扫到了一处刻痕。沿着那处刻痕,我一点一点地往下摸索,先是摸到了一条直线,接着是一条曲线,然后是另一条曲线,在我脑海中连成爱心的形状……我像是触电般缩回手,心脏怦怦狂跳,手上还粘着枯叶。我敢发誓,透过那密密麻麻的雨丝,有一瞬间我真的听到了,石头里发出微弱的戒指响声,吓得我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我手脚并用地爬上溪岸,头也不回地逃离那个地方。我跑到小屋门前伸手去摸门闩,却发现门是开着的。在屋子里头,一个黑色的人影转过身来,用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看着我。

* * * * * *

我一个不留神,手中的水壶落到炉盘上,水溅得到处都是。杰克·罗斯卡洛站在壁炉前,看我拿衣袖去擦炉盘上的水。他身上也都湿透了,湿漉漉的黑发缠结在一起,衣服上的雨水顺着裤管往下流,在地板上汇成一个小水塘。

“对不起。”他开口说,“我敲了门,以为你没听见,于是就冒昧地进来了。”他停顿了一下,看着炉子里的火,继续说道,“我并非成心想吓你。”

“没事。”我将微微颤抖的双手插进口袋里,“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开门见山地问,感觉没有必要跟他过于客气。

在心里斗争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我。

“我来这里,是想就打赌的事,代表我爷爷向你道歉。”他委婉和善地说,“他最近情绪一直不太稳定。当然,我知道这不代表他可以对你无理。”

我一脸难以置信地说:“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下赌注,这只是无理而已吗?”

“他并没有恶意。”

“他一直在想办法把我赶走!”我向他逼近一步说,“换作是你,你会做何感想?”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这个地方对他很重要,你必须理解这点。这是我们家的祖宅,已经住了不知多少代人,他不希望这个房子出任何差错。”

“这我怎么可能事先知道?”我回到炉盘前,愤愤不平地说,“就算我知道了,他也不该将气撒在我身上,决定将房子租出去的人,是托马西娜·罗斯卡洛女士,而不是我。”

我听到站在我身后的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会试着开导他。”不一会儿,我听到了沙沙的声音。我抬起头来,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只纸袋子。“我……给你带了点面包,希望你不要跟我爷爷斗气了。这是藏红花做的,我想你可能没尝过,所以特意给你带了点。”他看着袋子里的面包,皱了皱眉头说,“不过老实说,它们可能淋到了点雨……”

正好我泡了一壶茶,如果不邀请他在家里小坐,就显得我太小家子气了。我们坐在火炉前,各用一把老旧的叉子叉住面包,在火上翻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