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故事(第2/9页)

“你又到哪里鬼混去了?”

“和同学看电影。是美国片,英文的。我们英语老师说了,外语就是要多看看外国的电影才学得好。”

“真的?”外婆的语气明显地在缓和,“在哪里看的?”

“在我们英语课代表家,不信,你打电话去问嘛。”李瞳他们班的英语课代表——还真的是穆成。

“男的女的,那个代表?”

“女的。”——你总算是撒了谎,我都等了这么久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她也没讲真话。我们毕竟是天然的同盟,所以我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谎言。她没有说她去了红旗剧场。外婆不喜欢那个地方,因为外公死在那里。1967年,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外公像件落满灰尘的旧家具那样,被锁在红旗剧场三楼的库房,等待天亮以后的批斗大会。他趁着看守他的人在打盹儿的时候,从窗口跳了下去。其实那种高度,不是所有人都能摔死,但我们的外公成功了。

有件事我外婆一直耿耿于怀,那就是,李瞳的父母——我的姨妈和姨夫,他们恋爱时第一次约会,就是在红旗剧场看电影。外婆提起这件事,就拧着眉毛、咬牙切齿地对着空气骂道:“你自己亲爹的冤魂看着你们俩呢。你走进去的时候不嫌脊背上凉?”

爱情炽烈的温度一定是打败了老灵魂的注视。对姨妈和姨夫来说是如此,对李瞳和穆成也一样。李瞳在黑暗中躺在了我的身边,发丝轻轻扰动着枕头。“《勇敢者的游戏》好不好看?”我羡慕地转过脸。

“他亲了我的嘴。”李瞳答非所问地说。

很多很多年后,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和我的姐姐李瞳终于又像曾经那样,并排睡在一张老式的大床上。寂静中,我们彼此呼吸的声音似乎和童年时并无区别。好像我们只不过是把外婆家里的那张床从龙城平移到了这个名叫“基辅”的城市。

李瞳那时候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年,她从莫斯科转战到这里,原先也没想过这里的语言跟她好不容易才学会的俄语基本上没什么关系。距离她离开龙城,已经快要八年。那是我第一次出国,我想护照上第一张签证属于“乌克兰”的人,可能并不那么多。我来看看她。

她的中餐馆生意不错,可是难吃。我站在关公神龛的旁边,静静地看着她把一辆小货车慢慢地停靠在人行道边,然后跳下来,裹紧那件宽大的牛仔外套,招呼着她的伙计们去车上搬箱子——似乎是忘了把手刹拉起来。他们吆五喝六的喧嚣让路边过路的当地人一阵侧目,我的姐姐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她从容地转过身,对着这几个金发的路人嫣然一笑。他们淡漠拘谨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李瞳擅长这个,不分肤色种族和文化,她总有办法让别人拿她不知如何是好。笑容的余波停留在她眼睛里,她只好把它急急地抛给了我。她不再是那个自作聪明的少女,如今,她在风尘仆仆地生活。

隔壁房间的沙发上,睡着她现在的男人。据说他来自中俄边陲的小镇,个子挺高,有混血儿的高鼻梁和深眼窝,但即使如此,也跟帅气扯不上关系。他负责进货、收账、贿赂警察,李瞳在店里监督厨子和服务生们,闲下来的时候,他们之间交谈也并不多,好像已经这样胸有成竹地过完了半生。

“你要不要和他结婚啊?”我的声音打破寂静。她知道我没睡着。我也知道她知道:“看你们的样子,早点结婚算了,也能安定下来。”

她“扑哧”一笑:“你的语气真像外婆。”

“你呢?”隔了一会儿她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我当时还开不了口跟她说——我和穆成的事情,“我的学校也不算好,签到银行的工作已经不容易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大城市,我回家挺好的。”

她叹口气,笑了:“其实你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比我有主意得多。”

黑暗中,我翻了个身,起身拧开了床头灯,我想干脆坐起来,跟她好好聊聊,可是她就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陷入了熟睡中。她早已习惯了辛勤劳作一整天之后迅速地睡去。我很想念她,可是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太多话可说。屋外,那个男人接了一个电话,模糊地用我完全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拉开了冰箱门。异乡的孤独就在那一瞬间淹没了我,我恨不能钻到冰箱里去跟那些食物饮料睡在一起。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她,既然外婆去世的时候,把我们一起度过童年的那套老房子留给了她,那么她为什么不能回家来。她一直都是外婆更牵挂的那个孩子。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她,是否爱那个睡在隔壁的中餐馆老板,是否像当年爱潘勇一样爱他。

红旗剧场最后的夏天,就像一次深沉的睡眠那么短。好像是一夜之间,“红旗剧场”那四个大字就消失了,那栋沉默的灰色楼房变成了一个大工场,如同怪兽,整日咀嚼吞咽着电钻的声音,还有那些叮叮当当的敲击,以及,酷暑将近的黄昏街头那个穷途末路的太阳。剧场里曾经的木制椅子被拆下来,一把又一把地,堆在门外的人行道上。白色油漆刷出来的座位号似乎不那么适应明晃晃的室外光线。我和李瞳站在街的另一边,有些错愕地听着那些椅子之间的撞击声,那些清脆的声音的源头,基本都是连接座椅和靠背之间的那个活动的铁制合页。每当电影散场,人们纷纷起立,那些椅子在一秒钟之内活了过来,迅速地、凶狠地轻盈了起来,飞回到靠背上,像是遇上了节日。“南极城。”李瞳看着那簇新的,但是暗哑的三个大字,不无惊讶地说,“是一个新的电影院吗?”

几辆呼啸的“二八”自行车从我们眼前疾驰而过,集体捏闸的时候轮子在水泥地上发出凄厉的鸣叫。车上的那些男孩子笑着、骂着粗话,只一瞬间,地面上就凭空多出了好几个还在冒烟的烟头,就像动物圈了地盘。他们是小流氓。不过我们龙城人不这么讲。龙城话管他们叫“赖皮小子”。这五六个赖皮小子从他们陨石一样的自行车上跳下来,带着因为飞驰而奔腾起来的温度,在我们面前灼热地戛然而止。

其中有一个,把眼睛转向了我们。那一瞬间我下意识地转过脸,捏紧了李瞳的手,用一种看似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姐,咱们走吧。”后颈上却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火烫。可是李瞳却似没有反应,这时候,我听到了来自背后的声音。

“南极城不是电影院,小孩儿,是迪厅。”

“你说谁是小孩儿?”李瞳的声音里有种奇特的清澈。这让我大吃一惊,她怎么敢用这种挑衅的语气招惹他们呢?他们说不定会揍我们的。我见过一次,他们围着李瞳他们学校的一个男生,轻松地微笑着,从四个方向慢慢逼近他,毫不犹豫地踩着地上几滴新鲜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