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故事(第3/9页)

“你连南极城是迪厅都不知道,还不是小孩儿吗?”他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好吧,我也承认,这个赖皮小子看上去,一点都不凶,并且,难以置信地顺眼,“小孩儿你是哪个学校的?”

“你又是哪个学校的?”李瞳抬起眼睛,一览无余地打量他。

“我?”他嘲讽地笑了,“要不我说你是小孩儿。我不上学了,我是混社会的,你懂吗?”言语间,掩饰不了地骄傲。他的那群朋友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三三两两地站在红旗剧场——不,站在南极城的台阶那里,冲他大声嚷:“你还走不走啦?×你妈。”

“×你妈!”他大声地、元气十足地喊回去,从刚刚的普通话,换成了龙城的腔调。然后他转过身子,以一个轻捷的姿态,冲着他们奔跑过去。

“等一下!”李瞳甩开了我的手,往上追了两步。于是他也停了下来,猝不及防地、明亮地转过了脸庞。

“十四中,开学上初三,李瞳。”我的姐姐说完这句话,就拉着我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龙城的夏日是凝固的,蠢蠢欲动的东西,只有我们鼓满了风的裙子。

“我叫潘勇——”那个声音追了上来,伴随着更远处那几个赖皮小子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潘勇和李瞳的名字,一年后,在那个圈子变得无人不知。南极城舞厅是他们所有人的疆域、城池,以及创造传奇的地方。那年头,龙城人还不会说“夜店”这个词,“迪厅”在我们这里,已经是个离“激情”和“堕落”最近的词语。按理说,那不是未成年人该去的地方,可是,谁知道我们龙城的成年人们都在夜幕降临之后躲到了哪里,要是没有这些赖皮小子,以及坐在他们自行车后座的姑娘们,谁知道南极城还能不能如今日一样,活在很多人尽管蒙尘,却从未消亡的记忆里。

十五元一张的门票挡不住他们。后来涨到了二十也不行——他们有的是办法搞到钱,五彩的霓虹灯在古老的街道上嚣张却宁静地闪烁着,可是里面却换了人间。音响粗糙,不过胜在霸道,鬼火一般蓝色的荧光切碎了那些扭动着、舞蹈着的年轻的躯体,震耳欲聋的音乐就是从那些破碎的躯壳里流出的血,可也是这音乐,成了代替血液注入到那些躯壳里的灵气。想要说句话就必须大吼大叫着,但是何必讲话呢?舞池的另一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瓶碧绿的啤酒像花那样,柔若无骨地绽放了。甩出来新鲜的、璀璨的白色泡沫,都是柔若无骨的。只有简短有力的超重低音是南极城的夜里唯一一样坚硬的东西,它是所有舞蹈的骨头,每个人都在跳跃摇摆的时候踩着它,就像踩着自己的心脏。

其实我从来没有去过那时候的南极城,我不敢,同时我不可能在夜晚的时候逃出去。家里总要有个人为夜游的李瞳望风,或者打掩护——不,算了吧,我就是胆怯。我还是迷恋着当外婆破口大骂的时候,胆战心惊地缩在小屋里,暗自庆幸着,还好我是个“乖孩子”,我可以躲进这三个字里遮风避雨。

所有关于南极城的故事,都是李瞳告诉我的。她带着一脸刻意为之的沉着,声音中却是掩饰不了的欢愉,以一种内行人的姿态,给我扫盲。

“咱们龙城主要就是这三个帮派的人——”她的口吻简直称得上是循循善诱,我再一次地被征服了,因为她又使用了一个让我肃然起敬的词语——“帮派”。

“北城区那边最厉害的就是赵锋,大家都叫他赵疯子,他手底下主要就是四个学校的人。北城的人都讲普通话。南城区数得着的就只有潘勇的老大了,他叫宋凯。其实你也见过他一次的。不过……”李瞳得意扬扬地斜睨着我,“宋凯那个人虽然能打,也豁得出去,其实脑子很笨的,特别二的一个人。所以我们才都叫他‘二凯’啊——这么叫惯了,好多人都不知道他其实姓宋。就是因为他笨,所以他很听潘勇的话。南城这边的人都是讲龙城话的。再剩下就是西边铁路局那边的小孩儿了,是讲东北话的,他们的父母好像都是从那边迁来的吧——你不知道,他们讲话的时候真的都和赵本山的小品一模一样的……”

“可是,潘勇和你说话的时候不都是说普通话的吗?我听见过他说龙城话的,其实——怪怪的,他说得不是特别好。”我托着腮,不耻下问。

“这个——”李瞳露出一点为难的神情,“告诉你也不要紧。潘勇原本是混北城的,所以他原本的老大是赵疯子,可是,赵疯子当时的姑娘看上了我们潘勇——”

“啊?”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要脸!”他们俩的道德观让我立刻认定了,赵锋的那个姑娘是个“骚货”,潘勇自然而然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这么想的时候显然忘了,我的姐姐其实也做了和那个姑娘一样的事情。话又说回来,“道德”这东西,本来就是用在陌生人身上的。

“喂,不能那么说的。”李瞳轻轻打了一下我的肩膀,“关潘勇什么事啊?潘勇又不喜欢她,不过赵疯子不相信。那段时间赵疯子真的疯了,到处放话说要剁了潘勇。那些人成天四处地找潘勇,想要堵他。潘勇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二凯的,还帮二凯约到了一个在溜冰场认识的姑娘。从那以后,潘勇就来混南城了。”李瞳眨了一下眼睛,“潘勇其实是个够意思的人,你知道吗?后来啊,赵疯子的那个姑娘很惨的,她在北城也混不下去了,原先那些巴结她的女孩儿都一个个地骑到了她头上。我亲眼看见的,有一回,在南极城里,赵疯子现在的姑娘碰上了她,跟她犯蹭,要她把身上那条裙子脱下来——因为那是原先赵疯子给她买的。她不肯。那个女的上去就给了她两个耳光,说以后别让老娘在南极城看见你,看见你一次我灭你一次。然后身边那几个女孩儿就拥上去把她的裙子硬扒下来了。胸罩带子都扯断了……”

“哎呀——”我感叹着,心里隐隐地有些同情那个骚货凄凉的命运。

“那次就是潘勇上去给她们拉开的啊,把自己的衣服给那个女孩儿裹上。你看,潘勇仗义吧?都被她害惨了,还帮她的忙。”提起潘勇的时候,李瞳脸上的表情很美。只不过,在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种表情叫沉醉。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那几年,对李瞳来说,是最美的时代。

潘勇是北城的叛徒,李瞳是穆成的叛徒。这两个叛徒就像两颗擦肩而过的流星那样,只需要对看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穆成坐在餐厅里,远远地冲我们俩招手。李瞳先看见他,也大方地跟他笑着。然后我们开始熟练地谈笑、叙旧、取笑对方,以及感叹时光流逝了。穆成说:“我来点菜好了,我很会点。”我说:“他什么都不会,除了吃。”李瞳在一旁微微地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我和穆成真的很像一对夫妻。她和穆成开始聊起了生计和工作,穆成问她,离开了这么久,现在回来,有什么打算。她笑着说原本倒是带着一些辛苦钱回来,打算回龙城做点小生意。可是看了一圈,好像什么都不大好做。谈笑间,他们甚至聊起了少年时代的背叛,似乎把那当成了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