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故事(第4/9页)

她已经可以笑着给穆成讲她和那个混血儿是如何惨烈分手的。我已经听她说过好几次了,但我依然不介意再听一遍。反正她的人生里,任何狗血情节都不奇怪。

但是李瞳没有顺便问一句,潘勇现在在哪里。如果她问了,我会告诉她。但是她不问。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就是南极城刚刚开张,我们第一次看见潘勇的那天。李瞳对着我们小屋的镜子焦躁不安地一件一件地换衣裳。昏暗的灯光下,她脸颊红红的,眼睛雪亮得像猫。“这个不好看,这个也不好……”她清晰地说,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澈,但我隐隐觉得,那不是在说给我听。然后她突然把所有的衣服都扔在了床上,整个人不管不顾地躺在那堆横七竖八的衣服上面。头发乱了,看似不经意地,把脸转向了我。她突然笑了笑,轻轻地说:“我该怎么办?”她的表情让我心里重重地一颤,她还不到十五岁,可是她眼睛里有种魅人的凄凉,我不懂那其实就是“无助”。

儿童的智商真的很低。我那时候以为,她真的只是为了衣服。我不知道我的姐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面临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最终她选了一条白色的裙子,我们一致认为那很好看,不过,好像不够特别。于是她只好在那条裙子外面套了一个式样有点夸张、花纹也少见的马甲——那个马甲来自俄罗斯,那是姨妈和姨夫淘金的地方。苏联消失的时候,电视上整日在演克里姆林宫广场上惶惑的人群,我的姨妈和姨夫却从那些失措的眼神里嗅出了钱的味道。于是他们义无反顾地奔赴那个地方,每年都给李瞳寄回来一些我们龙城没有的玩意儿:样式笨重的皮书包、永远也拿不完的套娃,以及上面画着滑稽火鸡的雨靴……

几天后的某个夜里,我们的窗子上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叩击声。李瞳以一种闪电般的速度,从床上跳起来,穿上了她的行头。白色的底色,松垮的马甲的颜色像是层林尽染的秋天。现在想来那其实是一身荒谬的打扮,可是那时候,我的姐姐,那已经是她倾其所有的美丽了。她打开了窗子,蹿上窗台,跨了出去。——还好,外婆家住一楼。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个动作她会越来越熟练的。潘勇站在夜色中,冲着我们室内的灯光狡黠地一笑。

李瞳转过脸,把手伸进敞开的窗子,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来不及,她没有绑辫子,她的头发松散地垂在胸前,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发梢上跳动着——是一个全新的,让她本人也惧怕的自己在呼之欲出。她说:“明明,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明天,去把压在我书包底下那封信交给穆成。替我告诉他,对不起。”然后她忧伤地笑了笑,用力地甩甩头,“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到底怎样才算“没办法”,我不懂得,但是我笃定地认为,就算是没办法,李瞳也是很过分的。她允许穆成亲她的嘴已经很不要脸了,在我好不容易能够消化这种不要脸的时候,她居然又一次地挑战了我的底线,抛弃了穆成——这明显是一件更不要脸的事情。委实令人发指。我不由得开始惧怕了起来,因为我知道,说不定有朝一日,我还是会像当初接受穆成那样接受潘勇——我怕我终究还是会把我姐姐的不要脸当成是习以为常,当然我也怕,也怕她还会做出什么更不要脸的事,让我再也无法习以为常地原谅她。

看着穆成呆若木鸡的脸庞,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想,那个再也没办法原谅李瞳的日子,说不定越来越近了。她让穆成原本亲切的眼神在一瞬间结了冰,她让穆成原本总是微微上扬着的嘴角那样尴尬地僵住了,然后扯了下来……她真的是太坏了。当穆成转身离去的时候,我义愤填膺地拉住了他的衣袖:“穆成,穆成你放心,我不理他们了,我从此以后只和你说话!真的!”穆成冷冷地说:“滚远点。”把惊愕的我晾在了那里。

算了,我再也不管他了,没想到穆成也这么坏,他是被李瞳变坏的没错,但是他眼下就是坏了。我宋明明以后不要再理睬这些坏人坏事,所以我还是会去和李瞳跟潘勇说话,气死穆成。我发誓。

其实我不想承认我很难过,只是我不大知道那是为什么。不过现在想想,一切都是可以笑着回忆的。我在十二岁那年遇上了我后来的老公。我通常是这么给别人讲述的。

有些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几支舞曲之间,通常会有一首用来让人们跳慢舞的曲子。滑进舞池里的人明显少了,人们都撤到一边去喝饮料、点烟,心怀着鬼胎的男生女生可以就此靠近对方。暧昧变成了一样怡人的东西,因为欲望恰好停留在阳光普照的温度上。然后人们突然被一阵骚乱声惊动了,一个倒霉鬼横着倒在了舞池里,惹得几个女孩子尖叫着散去,像是一群水鸟。

几个人围了过来,对着地上横着的那人一顿踢踹。为首的那个,就是“二凯”。而地上的,自然是穆成。“你还想跟我们的人抢,还想抢我们的妞,你妈×的你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二凯一边踹,嘴里的咒骂一边变成有节奏的。那几个跟班自然像是领了圣旨一样,踢得更用力了。穆成在地上紧紧地蜷缩成一团,手臂护住了脑袋。

“老大。”潘勇从后面走过来,围观的人纷纷地让开了一条路,“差不多行了,老大。”潘勇说话的时候声音不高,可是已经自有一股威慑力。二凯立刻停了下来,那几个马仔也知趣了,只剩下一个反应慢一点的,还是在大家都停下来的时候补了一脚。潘勇蹲下身子,望着地上惨烈的败将,眼睛里一片宁静。“你还起得来吗?”他只是这样问。

穆成就像一条在甲板上打挺的鱼。周围人的身影都像是在水波里,泛着涟漪地起伏着。他终于慢慢地支撑起身子,一条腿蜷曲了起来,试图用一只手臂撑在地板上,站起来。潘勇静静地伸出右手,伸在穆成鼻梁前面,二凯的声音耀武扬威地传过来:“算你杂种养的命好,我们潘勇不跟你计较。”穆成充着血的眼睛斜斜地望了一眼潘勇的脸,躲开了面前那只右手。

“等着我去搀你吗?”潘勇轻轻地笑笑,他不知何时从身后拿出一只啤酒瓶,用左手飞快地砸到了穆成的脑袋上。穆成应声又倒回了地板上,额头上流着血。周围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乐的大笑。笑得最厉害的就是二凯和那几个跟班。“潘勇你牛×!”二凯一边笑一边用力地鼓掌。然后欢呼声此起彼伏,潘勇依然笑容淡淡的,俯身对准了穆成的耳朵。他说:“她愿意跟谁走,她就是谁的。你要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那就别怪别人修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