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夏天

“吃饭吗?”埃莉边问边向本的房间里张望,他还赖在床上,半睡半醒。妈妈正在自己的书房里,锁着门。本冲妈妈喊了一声,说他们要去他最喜欢的餐馆吃饭,那里要步行跨越十个街区过去,在弗拉特布什区的另一侧。他们住的这个街区,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了。埃莉记得那时候在地铁里爬楼梯时,妈妈会把她搂得紧紧的,这总会把她吓得够呛。她还记得有几次,她们故意走过自己的寓所,因为她妈妈觉得有人在跟踪她们。现在这里有好几家时髦的咖啡馆、一家巴诺书店[1]、一家星巴克,手推车、小滑板车、狗和小孩子随处可见。这些让埃莉感到另一种紧张,好像她自己反倒成了社区里的危险人物。

她弟弟——在她眼里,依然像个小男孩。在中学时,本比班上大多数男生都要矮一些、胖一些。妈妈会用手抚摸着他的小脸蛋儿,冲他微笑;埃莉则想抓住妈妈的手,让妈妈别忘记她这个女儿的存在。但是突然间,中学结束的某个时候,本的个子蹿上来,个头和四肢都漫无目的地疯长,在沙发上他要歪扭地坐着,在汽车后座上他也得蜷起来。

“妈妈可气坏了。”本说着走到了埃莉的左侧,把她阻挡在街道的车流之外。

“本尼,我可不想谈这个。”

“埃儿。”

“做一个好孩子,”埃莉问道,“感觉如何?你难道不会觉得乏味吗?”

“求你了,埃儿。”他看上去有些生气。

埃莉其实只是随便问问,并没有期待答案。

本说:“咱们家只有你,能随心所欲。”

埃莉想要好好谈谈这个话题。在这个世界上,她唯有对弟弟的爱没有动摇过。

“对不起,本尼,无论如何,这一次就让我随心所欲,好吗?求你了。”

“当然了。”本说,没有看她。

“现在你总算可以摆脱我了。妈妈要把我送走,而你也就快成为一个大学生了。”埃莉用胳膊挎着弟弟。他的胳膊一动不动,也没有甩开。“看来你的大学生活会乐趣多多。”

在入学第二个月,本就给埃莉打了电话。他试着吸过致幻剂,还有过一个短暂交往的女朋友。他一直在电话里哭。她的小弟弟,他听上去只有六岁大。在一些校外的聚会上,他们坐在脏兮兮的沙发上,他的一个朋友有摇头丸,会发给每人一粒放到舌头上,含着慢慢化掉。“噢,本尼,”本跟她哭诉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劝他,“这又不是在七十年代。”

“我心狂野。”

埃莉忍住了笑。

“我真的是停不下来。”本说。

本从聚会上跑开了。他跟埃莉说,那音乐太吵了,太热了。人太多,太多,太多了。他跑到街上,差点儿被一辆凯美瑞撞了。

就连撞他的车都那么合理、那么体面。

埃莉和他聊着,直到他睡着。他的话越来越清楚明白,她渴望去找他。就在他宿舍那张小小的床上,两个人蜷缩着像小时候那样讲故事。他讨厌足球。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埃莉看过脸书上那女孩的照片。她马上给弟弟发短信。“离她远点儿。”这样的女孩很容易看出是什么货色。一周后,本又打电话来,诉说他对致幻剂的恐惧。埃莉挂掉电话后,忍不住笑了。她可怜的好弟弟:他给她打过电话。

“我想我还是别听你那些鬼话了。”他在那儿说着。他颠三倒四地说着,他说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埃莉慢慢地嚼着,一个劲儿地吃着煎蛋卷,看着眼前的弟弟。

“可是你知道最见鬼的事是什么吗?”本说,“这些话我只能和你一个人说。你那么糟糕,还搞砸了别人的生活,但我还一直想着你,牵挂着你,关心你是否过得好。”

埃莉总有那么一种神情好像在说,无论她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都远比她身边任何一个人做的事情要激动人心。她就在你眼前,可总有一股什么劲儿让你感觉她要去一个好地方,让你感到无论你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不够好,因为她在你面前拒绝这样去说,这样去做。

走之前,本感到自己在姐姐面前,有责任矫正父母的行为。他很好、很安全,又很值得信赖。有时候他会和朋友们外出玩,有时候女孩子们都会在聚会上和他凑得很近。有时候,在谁家公寓的厨房里,他会让女孩子们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他会去吻她们。但不会让她们把他领到另一个房间里。天知道这些女孩的事情,他妈妈、他姐姐都告诉他女孩们不值得信任。当她们和你独处时,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进了大学之后,本终于遇到了这样一个女孩,他想和她逃走,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她让他感觉如何的失控。但是后来她变成了一个疯狂的人,正如他所料。她和他在一个联谊会哥们脏兮兮的床上鬼混,那家伙的被单上印着跑车,中间有一大块干了的白色污渍。她哭着哭着睡着了。她太瘦了,就像他的姐姐和妈妈那样。他曾在她睡着的时候试着搂她,她那瘦瘦的骨头顶着他,但她从他怀里挣脱开,还让他别和她说话。后来他们穿好衣服就走了。

本厌倦了那些踢足球的家伙,也尽量躲着他们。他们全都是“哥们儿”,这个词他直到离开纽约才明白它的含义。他们互相嘟囔着,他们脱下衬衣。他们讨论和女孩做爱时会说“操”,他们会彼此叫着“基佬”和“搞基”。他感觉自己对姐姐的思念越来越浓烈。当人们不再拿他和姐姐相提并论时,他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优点也渐渐消失了。

本选了一门哲学课和宏观经济学课。虽然他喜欢哲学课,但最后这门课却险些不及格。对于这门课的作业,他还是蛮上心的,可他写来写去就是没有切题,而是长篇累牍地去讨论他感兴趣的一些边缘话题。他经济学得了个A,因为这课实在没劲透了,课上为了不让自己睡着,他只能不停地记笔记。

“我开始在聚会上说我的专业是经济,就想看看人们对我行为的看法,看我到底像不像个经济专业的学生。”

他想吃光他那堆煎饼。说话间,埃莉用手指蘸了点儿糖浆。

埃莉想告诉本,她很抱歉。照顾他是她的天职。当他们很小的时候,当妈妈消失的时候,当本依然很需要她的时候,埃莉会花几个小时编游戏来分散本的注意力,不让他去找在书房里闭门办公的妈妈。埃莉总是能明白什么时候玛雅不愿意当“妈妈”(当妈妈这个角色消失的时候,玛雅的声音就会改变,她下巴线条会变得硬朗,眼睛和嘴巴周围也会变得紧绷绷。如果本或埃莉靠近她,她的手势就会变得又慢又沉,有时候还会退缩)。他们姐弟俩会去爸爸的花丛间探险,戴着帽子,举着捕网和放大镜,扛着锄头和铁锹,搜索未知的宝藏。有时候会意外地挖出爸爸种的花,他们会赶在爸爸回家之前,慌乱地把花种回去,一边弄一边笑个不停(爸爸根本没发现这事,而他对工作、对种花可是一丝不苟的。埃莉觉得爸爸不和他们在一起时,没怎么想过他们,他没想到连根拔起、翻起他花草的,不是天气或是鸟儿,而是他的两个宝贝)。他们还在本房间里的双层床上建碉堡,把一条又一条的毯子堆在那里,把房间弄得一团糟。他们的世界里充满了色彩,他们可以那样悠闲地躺着,埃莉会给弟弟讲故事,他们会向彼此倾诉秘密,或是谈论他们的熟人、聊那些没怎么说过话的邻居,或是漫无边际地闲扯。本会在沙发上用胳膊搂着姐姐,一起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场电影,他们还会一起随着妈妈的唱片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