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第2/4页)

玛雅开车到公共图书馆去找点事做。她坐的那个桌子对面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年人,他们在读书,有时候会聊两句,他们来这儿就为了一天里可以见见人。

在这里玛雅得到了工作机会。她碰到了从前的中学英语老师斯金纳夫人,后来成了高中的副校长。斯金纳夫人以前一直对玛雅很好,还和她爸爸约会过几次,不过后来醒悟过来,翌年嫁给了一位更务实、没孩子的老公。她白白胖胖,淡黄色头发,蓬松的上衣,夸张的紧身裤。斯金纳夫人以前总和玛雅说,她们处境堪忧,她说过那样的话。学年开学两周前,AP课程[2]英语老师决定延长她的产假。而玛雅正好是英语专业。她曾在学校的旁听生课程里当过老师,大四的时候还当过助教。这时她又正好赋闲在家。于是就成了长期的代课老师。斯金纳夫人又搞到了一份临时的证明,让她一年的工作高枕无忧。玛雅在离学校几英里的一个社区中心接受了两周的教师培训。他们做了性格测试,围成一圈讨论学习风格,并将之应用于向学生传达教学目标。她被分配了一位“导师”,教一年级新生的一位七十岁老太太,她给玛雅看她层层叠叠的备课教案,这教案几乎都和玛雅一样大了——《奥德赛》,后面是《杀死一只知更鸟》,每周五都有单选题考试,隔一周考语法图表。

玛雅第一天上课,穿了一件职业装,她穿上就后悔了,她下巴总是碰到垫肩。玛雅可吓坏了。她在教室前面的时候,出了点儿状况。这里不同于酒吧或聚会,甚至和教室也不一样,当年她做学生时都是坐在后面,而不是在前面组织课堂活动。玛雅坚信自己可以给予的东西:书本和交流,这样的虚拟世界曾经拯救了她。

安妮在的班是那天倒数第二堂课。十八个三年级学生。AP语言和作文。安妮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教室的左后方。玛雅正按校委会的规定给他们做词汇测试。她为了增加测试的趣味性,删除了单选题,替换上了这样的题:她大声读词,学生们将这些词听写下来,写定义,后面再用该词造句。她读的词里有“不可知论者”。安妮写道:一位没有脊梁的无神论者。她写的不怎么对,但是玛雅不在意。这个定义很机敏,逗笑了玛雅。安妮问题答得很快,答完了题就在那些词旁边给同班同学画小漫画。悲哀的、变化无常的、机智善变的、与众不同的。那些小漫画与她的同学极为神似。

这个高中有两千多人,而大多数时候玛雅都独来独往。她不愿意对老师们直呼其名,所以称谁都是什么先生或是什么夫人,这更减少了大家对她的好感。她在教室里一个人吃午饭,而其他女老师(整个英语系都是女老师)都在教师休息室里用餐,她们用微波炉加热带来的瘦身套餐和即食快餐,抱怨学生一届比一届差。玛雅这时都会觉得自己仿佛变老,又仿佛变年轻了。她十三岁起就再也没在这个地方,更没在那个房子里待过。现在她每天要管理六个班、每班二十多个学生。让他们接触文学,这是个有趣而又激动人心的使命,而她现在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诀窍。有的日子里,学生们躁动不已、哼哼唧唧,她恨得牙根痒痒,这时她只想跳上车,开到海边,跑个痛快直到腿疼,接着跳到海里畅游,直到皮肤泡得起皱、四肢发软无力,她就那样躺在沙滩上进入梦乡。但是每天早上天不亮她就得起床,跑一圈,冲个澡,煮杯咖啡喝。有时候她在去上班的二十分钟路途中拟定教学计划。这是她做得最好的事情。她看见他们明白了。并不是所有时候,甚至不是大多数时间。她为他们付出这么多,他们是否接受并不重要。那种付出的感觉很奇妙。

起初安妮表现得还不错,虽然不算特别突出的学生。她就是总爱走神。在九月末的时候,她走神更厉害了。有两次,玛雅讲课讲到一半,叫醒了睡着的安妮。还有一次,在同一周里她单词测试交了白卷儿,玛雅请来了安妮的父母。

“她很懒惰。”安妮的妈妈穿一件亮粉色裙子,上面是黄色花纹,活像只长颈鹿。玛雅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难以相信她喜欢的这个女孩是他们的骨肉。据传闻,他们曾一度买下半个南佛罗里达州。他们还拥有基韦斯特的大片土地。

“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安妮爸爸一副商人的架势,他刚刚新开了个餐馆,虚荣心十足。安妮妈妈是个律师。

玛雅低头看着脚,“哈佛。”

“好的,”他说,“不错,那你知道她需要达到什么标准吗?”

“噢,求你了。汤姆,她那么差劲,怎么上得了哈佛。”

“她聪明绝顶。”玛雅突然辩解道。

“正是。”安妮爸爸冲自己的妻子点点头,她摇摇头,去摆弄她的手袋了。

“她也还太年轻。”玛雅说话的时候,安妮妈妈涂了一层厚厚的口红。

“你多大了?”安妮妈妈问玛雅。

“我……”玛雅手抓紧了桌子边儿。她刚刚过完22岁生日。

“艾米丽,求你了。”安妮爸爸向玛雅投来歉意的目光,向前靠了靠,把衬衫袖子撸到胳膊肘,放到了膝盖上。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带她去看医生了。”

“那个大夫一派胡言。”安妮妈妈小声嘟囔。

“艾米丽,”他欲言又止,摇摇头,仿佛要绕开妻子解释清楚这事儿,“医生说可能她病了,可能……”

“她全身上下哪儿都不对劲儿。”

“医生建议锂治疗[3]。”

玛雅从桌子上拿起了《诺顿读本》,放到了怀里。

“她可能是躁狂与抑郁状态间隔发作,需要稳定她的情绪。”

“锂治疗?”玛雅觉得这个词听着显得病不轻。

“安妮说什么也不肯服药,可她看上去挺听你的话。”

桌子上有今天的教学任务:《安提戈涅》前三幕的梗概,构思一个有见地的论点,如何细心引导你的读者。

“我不想劝说她服用锂剂。”

这方面可能有些规定。教职工大会上好像讲过这些东西,可是玛雅没听进去几句。

这之后整整一周,安妮没来上课。因为她没什么朋友,玛雅没处去打听。她现在还没法对同事直呼其名,也就更没法去跟他们打听安妮的下落。有一天,她在点名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谁有安妮的消息?”玛雅在花名册上刚看到安妮的名字就故作镇静地问。

“那个疯女孩?”这是个坐前排的叫保罗的男孩子:安妮考试时在“用词错误可笑的”一词旁边涂画的就是他的面孔。

“有人说她去了罗恩伍德[4]。”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