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2/2页)

她一直信步走到巴纳镇的山毛榉树林,林边有座废弃的小屋,墙角对着开阔的田野。野草间的界沟里,长着又高又尖的芦苇。

她先环视四周,看看上次来过以后,可有什么改变。只见毛地黄和桂竹香依然故我,荨麻丛生,乱石匝地,成片的苔藓爬满三扇窗板从不开启的窗子,窗板虽已烂了,犹自悬在锈迹斑斑的铁片上。她的思绪,先是漫无目的地随意游荡,就像那条小狗,在田野里转圈,尖声吠叫去扑黄色的蝴蝶,一路追逐鼩鼱,一路咬着麦田边上的丽春花。随后爱玛的思绪渐渐收了拢来,她坐在草地上,用伞尖戳着泥地,一再问着 自己:“天哪,我干吗要结婚呢?”

她心想,倘若当初一切都换个样子,不知她会不会碰上另一个男人;她兀自想象着这不曾发生过的情形,这种全然不同的生活,这个她并不认识的丈夫。反正,不管是谁,都不会是眼前这位的模样。他想必既英俊,又潇洒,气宇轩昂,风度迷人,也许就像当年修道院同学嫁的那些男人吧。她们这时候在做什么呢?城里有的是市声喧闹的街道,人头攒动的剧场,灯火辉煌的舞会,她们心醉神迷,生活在欢乐中。而她的生活却冷冰冰的,犹如天窗朝北的顶楼,百无聊赖像无声无息的蜘蛛,在暗处织网,布满心灵的旮旮旯旯。她回忆起学校颁奖那天,她上台去领取那顶小小花冠的情景。她梳着辫子,穿着雪白的长裙和开口薄呢软鞋,模样是那么可人,等她回到座位上,男宾们纷纷俯身过来祝贺她;院子里停满敞篷马车,大家从车窗探出脸来跟她道别,音乐教师挟着提琴盒经过她身边,也特地向她致意。这一切,是多么遥远!多么遥远呵!

她唤佳利(1)过来,把它抱在膝上,用手指抚摩它细长的脸门,对着它说:“来吧,亲亲女主人,你这无忧无虑的小东西。”

纤瘦的小狗慢悠悠地打了个呵欠,爱玛瞧着它忧郁的神态,不禁起了怜爱之心,把它比作自己,和它说着话儿,仿佛是在安慰一个满怀悲苦的人。

狂风骤起,海风掠过科地区广袤的平原,把略含咸味的清新空气一直挟带到田野的远方。灯心草沙沙有声,偃伏在地面,山毛榉叶片簌簌作响,急速地抖动,林间的树梢不停地晃来晃去,林涛的低吼此起彼落。爱玛裹紧披巾,站起身来。

林间小道上,阳光透过掩映的枝叶,绿莹莹的,照射着脚下飒飒轻响的地衣;夕阳收起余晖,枝丫间的天空红彤彤的,成排栽种的大树,棵棵都那么相似,宛如一排棕褐色的廊柱,在金灿灿的背景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爱玛不由得感到一阵惧怕,喊住佳利,从大道匆匆返回托斯特,筋疲力尽地倒在扶手椅里,整个晚上不说一句话。

可是临近九月底时,她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她应邀要去沃比萨尔的昂代维利埃侯爵府上作客。

复辟时期当过国务秘书的侯爵,如今想东山再起,重登政治舞台,所以很早就在为竞选众议员作准备。他在冬季为穷人布施柴薪,在省议会慷慨陈词,呼吁为地区修路利民。大伏天他口角生疮,夏尔用柳叶刀划道口子,居然奇迹般的很快就没事了。派去托斯特送酬金的管家,晚上回府说起大夫的园子里樱桃长得很茂盛。可樱桃在沃比萨尔就是长不好。侯爵先生向包法利要了几支插条,觉得应当亲自登门道谢,来了见到爱玛,觉得她身段挺不错,行起礼来也全无村妇的俗气;回府一说,夫人也觉得邀请这对年轻伉俪来城堡作客,既不会有失身份,也不至于招什么麻烦。

星期三下午三点,包法利夫妇登上那辆敞篷轻便马车,启程去沃比萨尔,一只大箱子缚在车厢背后,帽盒放在挡板前面。夏尔两腿中间还夹着个纸匣。

车抵侯爵府邸已是入夜时分,下人在大花园里掌起灯,给马车照路。

【注释】

(1)雨果的小说《巴黎圣母院》中,女主人公爱斯美腊达有头不离左右的山羊,就叫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