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第2/4页)

她想出种种别出心裁的点子,叫夏尔看得着迷;一会儿把烛台托盘剪个新花样,一会儿给裙子镶上道边,赶上有盘挺普通的菜,女仆烧坏了,她就起个别致的菜名,而夏尔照样也会津津有味地吃个底朝天。她在鲁昂看见夫人小姐都在表链上挂串小饰物,也就买了好些小饰物。她先是把一对蓝色的大玻璃瓶搁在壁炉上,过了一阵,又放上个象牙盒,还有只镀金的银针箍。夏尔愈不懂这种情趣,愈觉得它们妙不可言。它们给她带来了感官的愉悦,增添了家庭的气氛。这就好比是些金粉,一路洒在他生活的小径上。

他身体结实,脸色红润;医生这个位子也坐稳了。村民都喜欢他,因为他一点没有架子。他疼爱孩子,平时不进酒店,再说,他的医德也深得病家的信任。他治重伤风和胸部疾病疗效颇好。其实,夏尔生怕治死病人,方子一般只开点镇静剂,有时再开点催吐药、泡脚浸剂,用用 蚂蟥。做外科手术,他可不怕;给人放血一点不含糊,就像对付的是马,拔起牙来更是毫不手软。

后来,为了赶得上趟,他订了《医林》,这份新杂志寄来过征订单。晚餐过后,看上一会儿,可是屋里挺暖和,食物又在消化,所以不到五分钟,他就打起盹来了;他端坐不动,双手托腮,头发披下来,直垂到烛座上。爱玛耸起肩膀瞧着他。要说丈夫,再不济也该是那么个寡言奋勉的男人,夜夜灯下苦读,熬到六十头上,到了风湿缠身的年岁,一串勋章终于挂在不大合身的黑礼服上,可她怎么就连这么个丈夫都没有呢。她巴不得包法利这名头——如今这也是她的姓——能响当当的,书店的封皮上见得到,报刊杂志三天两头提起,全国上下没人不知道。可是夏尔根本就没点志气!日前从伊夫托来了个医生,跟他一起会诊,居然就在病床跟前,当着病人家属的面,弄得他颇有点难堪。夏尔当晚一五一十讲给爱玛听,她气不打一处来,把他那同行一顿臭骂。夏尔大为感动。他含着泪吻了她的前额。可是她羞愤难平;她恨不能揍他一顿,竟自走到过道上打开窗,猛吸新鲜空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真是窝囊废!真是窝囊废!”她咬着嘴唇喃喃地说。

再说,她愈看他愈觉着不顺眼了。年岁一大,他变得愈来愈迟钝;上甜食的工夫,他拿刀子去削空酒瓶的塞子;吃过东西,老拿舌头舔牙;大口大口喝汤,咽一口咕嘟一声,人也开始发福,眼睛本来就小,现在仿佛让胖鼓鼓的腮帮给挤往太阳穴了。

爱玛有时给他掖掖衣服,让红毛衣别从背心下露出来,把皱裥领巾弄弄好,再不,见他拿起退了色的手套往手上戴,干脆夺过来扔一边去;可这并不如他想的那样是为了他;这是为她自己,是一种自私的膨胀,神经质的发泄。有时,她也给他讲讲她看过的东西,比如一本小说或一个新剧本的一个段落,或是连载小说中提到的上流社会趣闻;因为夏尔好歹是个听众,会洗耳恭听,会点头称是。她对小猎兔犬都要说那么些心里话哩!对壁炉劈柴和座钟摆锤,她也少不得要诉说心曲。

可是在内心深处,她始终在等待发生一桩新的事情。就像遇难的水手,在孤苦无告之际,睁大绝望的眼睛四下张望,看雾蒙蒙的远处会不会出现一点白帆。她不知道这随风飘来的命运之舟会是什么,会把她带往何方的岸畔,也不知它是小小的帆船抑或三层甲板的大船,装着忧愁抑或满载幸福。可是,每天早晨一醒来,她就期盼它会在这一天降临,她侧耳谛听,冷不丁竖起身来,心中诧异它怎么还没来;到了太阳下山时分,愁绪最难排遣,只得将希望再寄于明天。

春天又到了。梨树开花时节,乍来的暖意使她感到胸口堵得慌。

从七月初起,她就扳着指头计数到十月还有几个星期,心想德·昂代维利埃侯爵说不定还会在沃比萨尔再开个舞会。可是眼看九月就这么过去了,没有来信也没有来人。

失望之余更添惆怅,她的心又变得空落落的,生活重又照原样周而复始。

于是,她现在就这样打发着日子,日复一日,一成不变,什么也不会带来!别样的生活,不管多么平淡,至少总还有机会发生点变故吧。一次偶然事件,有时会引发出一连串的波折,会带来风云突变的结局。可是她呢,什么也盼不到,这是老天的安排吗?眼前是一条黑黢黢的走道,尽头处的门紧闭着。

她不碰音乐了。弹琴干吗?有谁来听?既然永远也不会在演奏会上身穿短袖丝绒裙子,面对埃拉尔牌钢琴,用轻盈的指尖去触碰象牙琴键,也不会感觉到欣喜的赞叹宛如清风在耳畔荡漾,那何必再费神去练琴呢。她把画夹和绒绣放进柜里。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哟?针线活儿也让她厌烦。

“书,都看过喽,”她对自己说。

于是她只能把火钳烧得红红的,或者凝望窗外下着雨。

星期天,教堂敲晚祷钟的时候,她心里有多难受呵!她谛听喑哑的钟声一下一下响起,听得异常专注,神情一片麻木。有只猫在屋顶上慢慢地走,在暗淡的阳光下弓着背。风在大路上卷起阵阵尘土。远处,不时有条狗在叫;匀和的教堂钟声,持续而单调地响着,然后消失在田野里。

而教堂里的人出来了。农妇脚登上过蜡的木鞋,农夫身穿簇新的长罩衣,孩子们光着头跳跳蹦蹦地走在头里,大家都在回家去。只有五六个男人,每回总是那几个,留在客栈大门口玩翻瓶塞游戏,一直玩到夜里。

冬天很冷。每天早晨,窗子上结着霜,白蒙蒙的阳光透进屋来,仿佛中间隔了层毛玻璃,有时整天如此。下午四点,就得点灯了。

天气好的日子,她下楼到园子里走走。露珠给甘蓝镶上银色的镂空花边,亮晶晶的,从一棵披到另一棵。听不见鸟声,仿佛一切都在沉睡,沿墙的果树覆着草秸,五叶地锦犹如一条病恹恹的蟒蛇,攀援在墙的盖顶下,走近些,还能看见多足的鼠妇在墙脚爬来爬去。树篱边上,云杉树间,头戴三角帽诵读经书的神甫右脚不见了,石膏也经不起霜冻,纷纷剥落,脸上留下一摊摊白癣。

过后她重又上楼,关好房门,拨匀炭火后,只觉得屋里暖融融的,浑身酥软乏力,愁绪变得沉甸甸地压将下来。她想下楼去跟女仆聊聊,可又拉不下这个面子。

戴黑丝帽的小学校长,每天准时推开自家的护窗板,乡警也在这会儿走过,长罩衣的腰间挂着军刀。一早一晚,驿站的马三匹三匹地穿过街道,到村外的水塘去饮水。小酒店门口的铃铛不时丁丁作响;赶上起风的日子,还能听见理发铺前支在两根杆儿上的小铜脸盆铮铮有声,这脸盆是店铺的招牌。橱窗里贴着一张过时的时装式样,还搁着一尊黄发女人的半身蜡像,这是为店铺装点门面的。理发匠也在唉声叹气,生意不景气,眼看要维持不下去,他幻想能在一个大城市,比如说鲁昂,觅个近剧院的码头,开个理发店,可如今他只能成天在街上转悠,从村公所到教堂踱来踱去,拉长着脸,等着来顾客。包法利夫人抬起眼来,总瞅见他,像个哨兵似的在那儿,希腊软帽斜扣在脑袋上,穿一件厚实的毛料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