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第2/6页)

罗多尔夫远远看见他,赶忙加快脚步;可是包法利夫人气喘吁吁了:他只好放慢步子,脸带笑容但语气粗浮地对她说:“我这是要躲开那个胖子:您知道,就是那个药剂师。”

她用胳膊捅了他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他暗自思忖。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从眼梢里看着她。

从侧面看去,她的表情显得非常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戴着顶椭圆形女帽,白色的系带宛似芦苇的叶片,整张脸的侧影在明艳的阳光中勾勒得很分明。睫毛又长又弯,眼睛望着正前方,虽然张得大大的,但由于细腻的皮肤下血液微微的脉动,仿佛被颧颊夹得稍稍闭拢了些似的。鼻中隔有一层淡淡的红晕。头侧向一边,双唇中间露出两排晶莹洁白的齿尖。

“她是调侃我?”罗多尔夫寻思道。

其实爱玛刚才这一捅,只是给他提个醒儿;因为勒侯先生跟着他俩,还不时在对他们说上一句两句,看上去挺想能插进来一起聊聊。

“今儿天气可真好!大家都出门来了!刮的是东风哩。”

罗多尔夫根本不睬他,包法利夫人也没去答理他,可是只消他俩稍有一个小小的动作,他马上就会伸手一按帽檐,凑上前去说道:“恕我耳拙,二位说什么来着?”

一路来到铁匠铺跟前,罗多尔夫突然一侧身,不再沿大路往栅栏门而去,挽着包法利夫人径自走上一条小道,嘴里还喊道:“回见,勒侯先生!您走好嘞!”

“瞧您,就这么把人家给打发走了!”她笑着说。

“干吗要让人家挤进来呢?”他说,“既然今天我有幸和您在一起……”

爱玛脸红了。他没把话说完,就掉转话头说起天气怎么好,在草地上散步有多惬意等等。有些雏菊已经开花了。

“瞧这些雏菊多可爱,”他说,“就这些,也够近边的恋人们预卜用了。(2)”

接着他又加上一句:

“我想去摘一朵。您说呢?”

“莫非您也是恋人?”她稍稍咳声嗽,说道。

“哎哟!谁知道呢,”罗多尔夫答道。

草坪上愈来愈挤,主妇们撑着大伞,挎着篮筐,带着孩子挤来挤去。时不时会迎面碰到一长列乡下姑娘,得给她们让路,这些帮工的村姑穿着蓝袜子、平底鞋,戴着银戒指,从她们身边走过,闻得到一股牛奶味儿。她们手牵着手在草坪上往前走,从那行山杨树到设宴的帐篷,都有她们的身影。不过,这会儿评审的时间到了,这些农夫村妇一簇簇地拥进一个类似赛马场的圈地,圈地四周敲了木桩,揽了绳子。

牲畜都围在里面,鼻子朝向绳子,臀部参差不齐地排成一列。没睡醒的猪用嘴筒拱着土;牛犊和母羊的叫声,哞哞咩咩地此起彼落;母牛屈起后腿,肚皮贴在草地上,一边慢悠悠地反刍饲料,一边眨着沉甸甸的眼皮,任凭小飞虫嗡嗡营营地在头上打转。种公马直立起来,张大鼻孔在母马边上嘶鸣,车把式们光着膀子,抓牢它们的笼头。母马静静地伸长颈项,垂下马鬃,小马驹在它们的庇荫下歇息,或者有时走过来嗍几口奶;在这片绵延起伏的牲畜队列之上,一眼望去,只见雪白的鬃毛迎风飘拂,牲畜尖尖的犄角和奔跑着的人的脑袋时隐时现。百米开外,栅栏门外,有一头黑黝黝的大公牛套着嘴罩,穿着鼻环,伫立着不动,有如一尊青铜铸像。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手里牵着牛绳。

然而,有几位先生曳着笨重的脚步,穿行在两列牲口中间,每视察一头牲口,便低声磋商一番。其中一人,看上去身份最高,边走边在一个小本本里记上两笔。此人就是评审委员会的主席:庞镇的德罗兹雷先生。一认出罗多尔夫,他就疾步走上前去,非常客气地笑着对他说:“怎么,罗多尔夫先生,您撇下我们不管了?”

罗多尔夫连忙声明他一会儿就过去。但等这位主席一走,他便对爱玛说道:“老实说,我才不会去呢;跟您在一起,可要比跟他在一起有趣多了。”

不过,罗多尔夫虽说一个劲儿揶揄展评会,可为了走动方便,还是向值勤岗哨出示了自己的蓝色请柬,偶尔遇上些出色的展品,他还会驻足瞧上几眼,可包法利夫人对此毫无兴趣。他注意到这一点后,便拿永镇太太们的穿戴开玩笑;随后又拿自己的不修边幅自我解嘲。他的衣着既随便又考究,显得不大协调,一般人看在眼里,往往会觉得从中透露出一种怪僻的生活方式,不仅有情感的骚乱、手段的峻切,而且始终有一种对社会习俗的藐视在里面,有人看得着迷,有人看得光火。但见他身穿袖口打裥的细麻布衬衫,灰色斜纹布背心,风一吹,衬衫就在背心开口处鼓起来,宽条纹的长裤垂到脚背,露出一双米黄色的布面镶皮靴子(3)。靴帮擦得很亮,草影清晰可鉴。他就那么一手插在上衣袋里,头上歪戴着草帽,登着这双靴子一路往马粪踩去。

“再说,”他接着话茬说下去,“一旦住在乡下……”

“也就别想指望什么了,”爱玛说。

“可不是!”罗多尔夫说。“您想想,这么些人里面,能对大礼服款式说出个名堂来的,一个也没有!”

这一来,他俩就谈起了外省生活的平庸,这样的环境令人感到压抑,感到幻灭。

“所以,”罗多尔夫说,“我总觉得有一种无法排遣的忧愁……”

“您!”她惊奇地说。“我还以为您再快活不过呢!”

“哎!表面上是这样,因为我知道怎样在人前装出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可是有好多次,当我在月光下看见一座座坟墓,我就不由得会问自己,倘若去跟这些长眠地下的人作伴,是不是更好些……”

“哦!那您的朋友呢?”她说。“您就不想想他们了?”

“朋友?什么朋友?我有吗?谁想着过我了?”

说最后那句话时,几乎有些不胜唏嘘的味道。

不过这当口,他俩不得不分开一下,因为身后有个人正扛着一大叠椅子走上前来。来人满载而行,只见得到他的木鞋鞋尖和伸得笔直的两臂的前端。此人就是掘墓人莱蒂布德瓦,他把教堂里的椅子搬了出来。但凡事关切身利益,他的主意来得特别快,所以就想了这么个点子到农展会上来赚点外快,结果大获成功,生意好到都招呼不过来了。那些乡下人浑身燥热,都争着租椅子坐,这些椅子的草垫上还留有乳香的味儿,靠在沾着蜡烛油的椅背上,让人不由得会生出几分崇敬之情。

包法利夫人重又挽住罗多尔夫的胳膊;他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道:“是啊!那么多的机会我都错过了!到今天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呵!要是我在生活中有个目标,要是我赢得了爱,找到了另一个人……喔!我就会竭尽全力去越过任何障碍,去把所有想要阻拦我的东西踩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