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第3/6页)

“可我觉得,”爱玛说,“您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哦!您这么认为?”罗多尔夫说。

“因为毕竟……”她接着往下说,“您是自由的。”

她犹豫了一下:

“又有钱。”

“您不是在取笑我吧,”他回答说。

她发誓说她决无取笑之意,正在这时,只听得一声炮响;人群立刻乱哄哄地朝村子里拥去。

却不料这一炮开错了。省长大人还没驾到;评委们弄得非常尴尬,不知是宣布开会好呢,还是再等下去好。

终于,广场那头驶来了一辆双篷出租马车,前面由两匹瘦马拉着,头戴白帽的车夫挥臂扬鞭赶马。比内总算还来得及高喊一声:“举枪!”那位上校也照此办理。两帮人朝一堆堆交叉支架的长枪跑去。大家争先恐后,有人急得连假领都忘了戴上。可是省里来的那行人马,仿佛料到了会有这番混乱,只见那对驽马衔着马辔小链蹒跚而行,等它们踏着碎步来到镇公所柱廊跟前时,正赶上国民自卫队和消防队的爷们打着鼓,踏着步,列好了队。

“原地踏步!”比内喊道。

“立定!”上校喊道。“靠左首列队!”

举枪时,只听得一阵丁零哐啷的枪箍碰击声,好似有只铜锅沿着楼梯往下滚,礼毕后枪又通通放下。

这当口,只见四轮马车里走下一位身穿银线绣花短礼服的先生,前额已秃,后脑门还有一簇头发,脸色灰白,相貌和善。大眼睛,厚眼睑,此刻半眯着眼在打量场上的人群,尖鼻子微微翘起,瘪嘴唇浮着笑意。他从三角肩带认出了镇长,便告诉镇长,省长大人不能前来,他本人则是省府参议员。随后他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迪瓦施答话时恭维有加,对方连连表示不敢当;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额头几乎碰在一起,四周围着全体评委、镇议会成员和其他头面人物、国民自卫队员和各色人等。参议员先生把那顶小小的黑色三角帽按在胸前,频频向众人致意,迪瓦施腰弯得像张弓,也满脸堆着笑,结结巴巴地斟酌字眼,竭力表白自己对王室的一片忠心,以及对永镇所受恩宠的感激之情。

客栈伙计伊波利特过来接过缰绳,一瘸一瘸地拖着条跛腿,把那两匹马牵到金狮客栈的门廊下面,许多乡下人挤到那儿观瞻马车。一时间鼓声大作,炮声轰鸣,宾主鱼贯登上主席台,在乌德勒支(4)红绒坐椅上就座,这些椅子都是迪瓦施太太借出来的。

这些人的模样都是相仿的。肌肉松弛、肤色浅黄的脸被太阳一晒,有些近乎褐色,就像甜苹果酒的颜色,蓬松的髯须簇在浆过的高硬领上面,白色的领饰打成炫目的玫瑰花结。背心一色是丝绒面料,交叉式圆翻领式样;挂表细长的饰带梢头都荡着个椭圆形玛瑙印章;人人都双手贴在大腿上,小心翼翼地叉开双腿露出裤裆,还不曾下过水的裤料光头十足,比脚上厚实的皮靴还要亮些。

有头有脸的夫人们坐在门厅廊柱中间,一般人等则都在对面,有的站着,有的坐在教堂坐椅上。原来,莱蒂布德瓦从牧场那儿搬来的椅子,全拿到了这儿,他甚至还分秒必争地跑回教堂又搬来一些,可给他这么一倒腾,通道着实弄得拥挤不堪,要挤到主席台的那把小梯子跟前,还真得费点周折。

“依我看,”勒侯先生说(冲着路过他跟前去就座的药房老板),“那儿得竖两根威尼斯式立杆,挂些时新服饰之类既不失严肃又绚丽招眼的东西,那样看上去就漂亮多了。”

“那当然,”奥梅答道。“可有什么办法呢!全是镇长在自作主张。这个可怜的迪瓦施,他可没有多少鉴赏力;至于说到艺术禀赋,那就压根儿谈不上喽。”

就在这时,罗多尔夫挽着包法利夫人走上镇公所二楼,步入议事厅,一看里面没人,他说不如就在这儿看评奖场景,可以清静些。国王胸像下面有张椭圆形会议桌,他过去拿了三个凳子,搁在一扇窗子跟前,然后两人并肩坐下。

主席台上起了一阵骚动,先是长时间的交头接耳,接着又是一番磋商。最后,参议员先生站了起来。现在有人已经知道他名叫利欧万,于是这个名字沸沸扬扬地在人群中传来传去。他拿出讲稿检查页码,把眼睛凑在上面看清楚了,方才开口说道:诸位先生,首先请允许我(在向你们阐述这次会议的宗旨以前,因为我相信,这种感情想必会是我们所共有的),我是说,请允许我向最高当局,向政府,向君主表示应有的敬意,先生们,我们至尊的君主,这位万民拥戴的国王,为国家繁荣昌盛、黎民安居乐业殚精竭虑、日夜操心,并且亲手坚定而英明地把握国家航船的轮舵,引导我们在风急浪高的大海里历尽艰险,勇往直前;同时他也教导我们,要像重视战争那样重视和平,要充分重视工业、商业、农业和艺术。

“我得往后挪一下,”罗多尔夫说。

“为什么?”爱玛问。

正在这当口,参议员猛地拔高了嗓门,慷慨激昂地说道:先生们,国人纷争、血染广场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业主、商贾乃至工匠在深夜的酣睡中猛然惊醒、被大火的警钟声吓得胆战心惊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鼓吹颠覆王国的异端邪说猖獗一时的年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因为他们在下面能看得到我;”罗多尔夫接着说,“随后就得花上十天半个月去作解释,而我又本来就名声不佳……”

“哦!您是在说坏自己,”爱玛说。

“不是这样,我的名声是够坏的,一点不假。”

参议员还在往下说:

可是,先生们,倘若暂且把记忆中这些悲惨的场景撇在一边,展望一下我们壮丽祖国当前的局势,我又会看到怎样的图景呢?到处是商业和艺术欣欣向荣的景象;到处是新辟的交通干线,如同国家肌体增添了众多动脉;制造业的各大中心重又充满活力;宗教更深入人心,慰藉着每一颗心;我们的港口装卸繁忙,我们重振了信心,总而言之,法兰西赢得了新生! ……“其实,”罗多尔夫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他们也许也有道理吧?”

“什么道理?”她问。

“噢!”他说,“莫非您不知道有些人是始终在受着煎熬吗?他们需要梦想,也需要行动,需要最纯洁的爱情,也需要最恣意的享乐,所以他们就整天沉湎在种种不着边际的幻想和荒诞无稽的念头之中。”

她望着他,用的是人们平时看见异邦游客时凝神注视的目光,随后她开口说道:“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就连这样的消遣也没有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