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第4/6页)

“徒添愁绪的消遣,因为其中是根本找不到幸福的。”

“可它究竟能不能找到呢?”她问。

“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答道。

参议员说道:

这就是你们,你们这些农业生产者和农业工人已经了解的情况;你们,在以和平的手段开拓着一项文明事业!你们,代表着社会进步和道德观念!我说了,你们已经了解,政治的风暴确实要比气候的变化无常更加可怕……“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罗多尔夫又说了一遍,“会有那么一天,在你已经绝望之时,它却突然一下子来临了。这时候天际会显出一道亮色,仿佛有个声音在喊:‘来了!’你会感到有一种需要,想向这个人倾诉自己的心曲,奉献自己的一切!用不着任何解释,彼此就心领神会。两人都有似曾在梦中相识之感。(他说这话时,凝神望着她。)总之,你苦苦寻觅的珍宝,它就在那儿,就在你眼前;它璀璨夺目,它光彩照人。可是你还是疑虑重重,你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仍然感到眼花,就像刚从黑暗中出来见到阳光一样。”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罗多尔夫还做了个手势。他把手遮在脸上,就像一个人被炫目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似的;然后他让这只手落在爱玛的手上。爱玛抽回自己的手。而参议员还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讲:先生们,有谁会对此感到奇怪呢?只有那些抱残守缺、冥顽不化(我不怕这样直言不讳),那些冥顽不化的人,他们不肯抛弃上一世纪的偏见,死不承认农业工作者的才干。说到底,除了在乡间田头,哪儿还能找到如此这般的爱国心,哪儿还能找到如此这般献身于公益事业的可贵精神,总而言之,哪儿还能找到如此这般的聪明才智?先生们,我指的不是那种肤浅的才智,不是那种无所用心者耍弄的小聪明,而是那种深刻而稳健的聪明才智,那种致力于追求实用的目标,从而为大众的利益、社会的进步和政权的巩固做出贡献的聪明才智,那是尊崇法律、克尽责任的成果……“啊!又是这一套,”罗多尔夫说。“没完没了地说什么责任责任,我都听得发腻了。总有这么一帮子穿着法兰绒背心的老傻瓜,踹着脚炉拨弄念珠的老虔婆,在我们耳边不停地聒噪:‘责任!责任!’嗨!责任是什么!当然是去感受高尚的情感,去珍爱美好的事物,而不是去接受社会的种种陈规陋习,以及它强加于我们的耻辱。”

“不过……不过……”包法利夫人想表示异议。

“哦,不!为什么要对激情横加指责呢?这世上唯一美好的东西,难道不正是激情吗?英雄气概的源泉,创作灵感的源泉,诗歌、音乐、艺术乃至一切事物的源泉,难道不正是激情吗?”

“可是对社会的舆论,”爱玛说,“多少总得考虑一下,对它的道德准则也得遵守才是吧。”

“喔!有两种道德准则,”他接着说。“一种是不足道的,习俗的,为世人所接受的,它变化无常,叫得最凶,趴得最低,委琐庸俗,就像您现在看见的这群傻瓜蠢货。而另一种,是永恒的,是无所不在而又凌驾万物的,就像我们周围的田野和给我们以光明的天空。”

利欧万先生掏出手帕,擦了擦嘴,继续往下说:诸位,难道还用我来向你们论证农业的实用意义吗?是谁满足了我们的需求?是谁提供了我们的衣食?难道不正是农业吗?先生们,正是农业生产者用勤劳的双手,在乡村肥沃的田地上播下种子,种出麦子,再把麦子放进精巧的机器磨成粉,也就是所谓的面粉,然后运到城市,随即送进面包房,制成不分贫富人人都能享用的食品。是谁在牧场饲养众多的羊群来供应我们的衣着?难道不还是农业生产者吗?要是没有这些农业生产者,试问我们穿什么,吃什么?诸位,这样的例子难道还有必要再去找吗?就拿我们饲养场里那些可爱的小家禽来说吧,它们既为床上提供了松软的枕头,又为餐桌提供了鲜美的肉食和蛋品,我们从中得到的好处,有谁会轻易忘怀呢?大地精心养育它的产品,就如同慈爱的母亲倾注全部心血养育自己的孩子,而这样的产品实在是不胜枚举的。这儿是葡萄园;或者是一片可以酿酒的苹果树;那儿是油菜;再远些是干酪;还有亚麻;诸位,千万别忘了亚麻!近年来亚麻产量有了大幅度提高,我要特别提请大家注意这一点。

他无须提请大家注意:因为人群中的每张嘴都张得大大的,就像要把这些话活活吞下去似的。迪瓦施在他旁边瞪大眼睛在听;德罗兹雷先生不时轻轻地合上一下眼皮;再过去些,药房老板两腿把儿子拿破仑夹住,一手遮在耳背上,生怕漏掉一个字。其他评委们慢腾腾地甩动搁在背心上的下巴,表示颇有同感。消防队员们站在主席台下,拄着上了刺刀的长枪;比内手执军刀,举到齐鼻的高度,刀尖朝上,纹丝不动。他兴许听得见,但想必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头盔的脸甲挂到了鼻子上。他的副手,迪瓦施先生的小儿子,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的那顶头盔特别大,戴在头上直晃荡,露出一角印花棉布的头巾。他在头盔底下甜甜地、孩子气地微笑着,苍白的小脸上淌着汗珠,露出一种兴奋、疲惫、困倦的神情。

整个广场和周围的房屋,都已人满为患。只见扇扇窗户都挤满了人,家家门口也挤满了人;絮斯丹站在药房橱窗跟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前面像是出了神。尽管没人说话,利欧万先生的声音还是在半道上就消失了。好不容易传来片言只语,还不时要受人群中拖动椅子声响的干扰;随即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头公牛长长的叫声,或是一群羔羊在街角相互应答的咩咩叫声。原来,牛倌和牧羊人把牲口赶到了那儿,于是它们不时一边叫上几声,一边用舌头从垂到脸门上来的枝叶上舔下些嫩叶。

罗多尔夫挨近爱玛,低声很快地说道:“世道的险恶,人心的叵测,难道没激起您的愤慨吗?有哪一种感情不曾遭受过谴责?凡是高尚的天性,纯真的感情,都会受到骚扰,受到中伤,一旦有两个可怜的人儿终于相遇了,这股势力就会深文周纳,定要拆散他们而后快。然而他们偏要试试,两人拍击着翅膀,相互呼唤着。哦!没关系,半年一年,十年八年,迟早总有一天他们会相聚在一起,会彼此相亲相爱,因为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他俩都是为对方而来到这世上的。”

他抱住双臂撑在膝盖上,仰起脸来对着爱玛,离得很近地凝神望着她。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些细小的金光,从黑色的眼眸向四周射出来,她还闻到了他抹的发蜡的香味。她顿时觉得全身软绵绵的,回想起了沃比萨尔那位请她跳华尔兹的子爵,他的胡子也像这些头发一样,有一股香草和柠檬的气息;她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想要更真切地闻到这股气息。而就在她保持这姿势,靠在椅背上挺起胸来的时候,她远远地瞥见在天际尽头,那辆燕子号旧驿车正缓缓驶下野狼冈的山坡,在车后扬起一道长长的烟尘。当初莱昂就是三日两头坐着这辆黄色的马车来跟她相会的;而他也正是沿着那条大路一去不复返的!她依稀觉得看见他就在面前,就在窗旁,接下去就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阵阵云雾在眼前掠过;她似乎还在跳着华尔兹,在枝形烛灯的光影里,由子爵挽着不停地旋转,而莱昂也离得不远,他就要过来了……然而她又始终感觉得到罗多尔夫的头在她旁边。于是这种甜蜜的感觉渗入了昔日的渴念,犹如被阵风扬起的沙粒,在弥散在心头的令人陶醉的芳香里旋转飞舞。她好几次使劲张开鼻孔,尽情吸进攀在柱头上的常春藤的清香气息。她脱下手套,擦了擦手,又用手帕扇着自己的脸,而与此同时,她透过太阳穴汩汩的脉搏声,听见了人群中嗡嗡营营的嘈杂声响,以及参议员那单调的演讲声:坚持下去!不要懈怠!不要去听那些墨守成规的老生常谈,更不要轻信经验主义操之过急的鲁莽言论!一定要花大力气来改良土壤、施用优质肥料,以及培育马牛猪羊的新品种!希望这次展评会能成为你们友好竞争的赛场,也希望优胜者在离开这个赛场之际,能向失败者伸出友谊之手,祝愿对方来日取得更好的成绩!你们,你们这些可敬的臣民,谦恭的仆人!在这以前,从来没有一个政府想到过对你们的辛苦劳作表示尊重之意,而今天,请来接受对你们默默操劳的美德的奖赏吧!请你们相信,从今以后,国家将会关注你们,鼓励你们,保护你们,满足你们正当的要求,并尽量减轻你们艰苦奉献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