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第2/4页)

“很爱很爱?”

“那还用说!”

“你没爱过别的女人,嗯?”

“你难道以为我会一直守身如玉吗?”他笑道。

爱玛哭了,他信誓旦旦地劝慰她,中间还夹了些文字游戏的俏皮话。

“哦!这是因为我爱你呀!”她接着说,“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这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一心只想见到你,因爱生出的恨让我肝肠寸断。我对自己说:‘他在哪儿?也许他在跟别的女人说话?她们在对他笑,他走过去了……’哦!不,别的女人是不会让你动心的,是吗?有比我长得更美的女人;可是我,我知道怎样刻骨铭心地爱!我是你的奴仆,你的情妇!你是我的国王,我的偶像!你心地好!你模样俊!你聪明!你了不起!”

这些话他听得太多,所以已经不觉得有新鲜感了。爱玛跟别的那些情妇没什么两样;新奇的魅力,渐渐地像件衣裳那般滑脱,裸露出情爱永恒的单调,始终是同样的模式、同样的腔调。这个征逐情场经年的男人,却不会从表白的雷同中分辨情感的不同。因为,为情欲所煽动的嘴唇也好,为钱财所煽动的嘴唇也好,在他耳边喁喁说着同样的情话,他是不大相信这些话里会有真情的;他心想,这些夸大其词的话背后,只是些平庸至极的情感而已,所以对这些动听的话是当不得真的;这正如内心充沛的情感有时无法用极其空泛的隐喻表达出来,因为任何人都无法找到一种很准确的方式来表达他的需要、他的观念以及他的痛苦,人类的话语就像一只裂了缝的蹩脚乐器,我们鼓捣出些旋律想感动天上的星星,却落得只能逗狗熊跳跳舞。

不过,他身上自有一种优秀批评家的气质,一事当前,在作出表态或行动之际,总能先退后几步,拉开一点距离,因此罗多尔夫在这场爱情中瞥见了某些有待发掘的乐趣。他断定做羞涩状只会惹人厌烦。他干脆随心所欲地对待她。他把她调教成了一个又柔顺又放纵的尤物。这是一种痴愚的眷恋,其中既充满对他的爱慕,也充满让她感到满足的快意,这是一种令她销魂的至福;她全身心地沉湎其中,终至醉而溺死其中,就如克拉伦斯公爵(6)醉死在那桶马姆齐甜酒(7)里。

习惯成了自然,包法利夫人的举止作派居然全都变了。她的目光变得更大胆,说话变得更随便;甚至肆无忌惮地衔着香烟和罗多尔夫先生一起散步,像是故意要做出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模样;终于有一天,当镇上人瞧着她像男人那样穿着紧身背心走下燕子的时候,原先还心存疑窦的也不再存疑了;包法利老太太刚跟老伴大吵了一场,到儿子家来待 一阵,见了爱玛这作派,也跟街坊的太太小姐同样地大惊失色。让她看着来火的事情还多着呢:先不先夏尔竟然不肯听她的话去禁止爱玛看小说;还有,家里的规矩她也看不惯;她忍不住要发表自己的意见,结果有一次为了费莉茜黛,婆媳两人终于破口大吵起来。

包法利老太太头天晚上穿过走廊的当口,撞见有个男人陪着费莉茜黛,这人长一脸棕色的络腮胡子,大约四十岁左右,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就很快溜进了厨房。爱玛听罢,哈哈大笑;老太太火冒三丈,声称除非压根儿没想把道德规范放在眼里,否则做东家的理应对仆人严加管束。

“您是什么出身?”做媳妇的说这话时,眼神简直放肆之极,包法利老太太忍无可忍,反问她是不是在回护自己。

“你给我出去!”少妇跳起来嚷道。

“爱玛!……妈妈!……”夏尔两头劝和。

可是两人都盛怒难消,甩下他就走。爱玛边顿足边嚷嚷:“嘿!没有半点教养!十足的乡下婆娘!”

他朝母亲跑去;她怒不可遏,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真是放肆!不知检点!简直不是东西!”

她马上就要动身离去,倘若对方不来向她赔不是的话。夏尔回到妻子面前,央求她让一步:他跪了下去;她总算回答说:“好吧!我去。”

临了她伸手给婆婆时,神情高傲得像侯爵夫人,嘴里说了句:“请原谅,夫人。”

说完,爱玛上楼回到卧室,合扑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哭得像个孩子。

她和罗多尔夫有过约定,遇有非常情况,她就在百叶窗上挂一小片白纸,他如果刚好在永镇,就可以赶到宅后的小巷里来。爱玛挂了信号;她足足等了三刻钟,突然瞥见罗多尔夫就在菜市场边上。她想开窗喊他;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她又变得非常沮丧。

但不一会儿,她好像听见有人走在河边的小道上。那准是他;她走下楼梯,穿过院子。是他,站在外面。她扑进他的怀里。

“你倒是小心点呐,”他说。

“哦!你听我说嘛!”她说。

说着,她心急慌忙地要把情况全告诉他,可她说得颠三倒四,既夸大事实,又添枝加叶,还掺杂一大堆题外话,弄得他什么也听不明白。

“好了,我可怜的天使,打起精神来,想开些,忍着点儿!”

“可我一直在忍耐,都已经忍了四年啦!……我俩的爱情,何必再藏藏掖掖呢!他们一直在折磨我。我受不了啦!救救我吧!”

她紧紧抱住罗多尔夫不放。她眼里噙满泪水,亮晶晶的宛如水波下的闪光;胸口急遽地起伏着;他从没像此刻这般忘情地爱过她,竟致一时昏头,脱口说道:“该怎么办呢?你要我怎么做?”

“把我带走!”她大声说道。“带我逃走吧!……喔!我求求你!”

她扑上去吻他的嘴唇,仿佛只等那声允诺会在某个吻中出其不意地流露出来,她好接个正着似的。

“可是……”罗多尔夫说。

“什么?”

“你的女儿呢?”

她沉吟片刻,回答说:

“咱们把她带上,只能这样了!”

“真是个妙人儿!”他目送她远去时暗自想道。

她是在往花园而去。刚才有人喊她。

以后几天,包法利老太太着实让儿媳的变化给弄懵了。这不,爱玛显得那么顺从,甚至恭恭敬敬向她讨教一种醋渍小黄瓜的腌制方法。

这是为了把这母子俩瞒哄得更严实?还是她出于一种带有快感的坚忍精神,想更深切地品味一下即将舍弃的东西的苦涩?其实,她是无心的:她此刻的生活,仿佛已经沉湎于预先品尝来日的幸福。这也是她和罗多尔夫交谈的永恒话题。她偎依在他肩头,喃喃地说:“哎!等我们坐进邮车,那该有多美啊!……你想过吗?这真的可能吗?我只觉得,当我赶到车轮往前滚动的那一刹那,我俩就会像乘着气球在往上升,就会像朝着云朵飞去。你知道我在一天天地数着日子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