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第3/4页)

包法利夫人在这段期间分外显得光彩照人;这种笔墨难以描摹的美,是欢悦、热情、成功使然,纯然是一种气质与环境的和谐。贪欲,忧愁,两情相悦的体验和永远天真的幻想,有如肥料、雨水、风和阳光日渐催开苞蕾,她就像一朵怒放的鲜花那样,充分展露了天生的丽质。眼帘仿佛裁剪得恰到好处,顾眄流盼的目光更显得妩媚传情,让瞳仁隐没在了其中,吸气稍重时,只见纤巧的鼻翼翕动,丰腴的唇角微微翘起,在光亮下可以看见嘴唇上方有些许淡黑的寒毛。那头卷成螺旋形挽在颈项上的秀发,简直像出自一个诲淫有方的艺术家之手:秀发挽成个沉甸甸的发髻,显得漫不经意,而且见天蓬蓬松松的,依稀让人能想见幽会做爱的睡姿。她的嗓音变得更圆润,腰肢也更柔韧;就连长裙的褶裥和弓起的脚背,都自有一种令人动心的风韵。夏尔恍如新婚燕尔,觉得她娇美之极,令人销魂。

他午夜时分回到家里,不敢惊醒她。瓷瓶灯盏幽幽的圆光,射在天花板上,颤颤悠悠的,放下帐幔的摇篮,好似一座小白屋,兀立在床边的阴影里。夏尔注视着帐幔。他觉着听见了女儿轻微的呼吸声。她现在要长成大姑娘了;每个季节,快得很,都会长高一截。他已经看见她傍晚放学回家,笑盈盈的,罩衫上溅着墨水,胳臂上挽着书包;接着该让她进寄宿学校了,这要花好多钱;怎么办呢?他沉思起来。他想在附近租下个小小的农场,每天早晨出诊时亲自去照看。收入要积攥下来,存入储蓄银行;然后去买股份,挑个地方,哪儿都行;另外就诊人数也得增加;他得指靠这些,因为他希望让贝尔特受良好的教育,希望她有天分,希望她学钢琴。噢!再晚些,等她十五岁,长得和妈妈挺像了,在夏天跟她一样戴着宽边细草帽,她会有多美啊!远远看去,人家会以为她们是姐妹俩呢。他想象着她晚上和他们待在一起,在烛光下干活儿;她会给他绣拖鞋;她会料理家务;她会让全家感受到她的亲切和欢愉。最后,他考虑到她的婚事:要给她找个事业有成的好小伙子;他会给她带来幸福,直至天长地久。

爱玛没有睡着,她在装睡;等到他在身边呼呼入睡,她就睁开眼睛,进入迥异的梦乡。

一星期来,四匹辕马不停地疾驰,把她带往一个陌生的国度,他俩将在那儿定居,再也不回来了。他俩一路往前,往前,手臂紧紧抱在一起,不说一句话。常常,从山巅上会蓦地瞥见一个熠熠生辉的城市,有穹顶,有桥,有船,有成片的柠檬树和白色大理石的教堂,尖尖的钟楼上有鹳鸟筑的窝。辕马缓缓而行,因为路面是大块石板铺就的,沿途撒满身穿红色紧身褡的姑娘抛给你的花束。他们听见钟声悠扬,骡匹嘶鸣,伴着吉他铮铮的琴声和喷泉淙淙的水声,水汽随风飘洒,润湿金字塔般堆在白色雕像脚下的鲜果,雕像脸上绽着笑容,沐浴在喷水中。随后他俩在某个黄昏来到一处渔村,只见沿着峭壁和棚屋,迎风晾着棕褐色的渔网。这儿就是他们居留之地:他俩住的那座低矮的平顶屋舍,上面有棕榈树遮荫,位于海湾的深处。他俩乘坐威尼斯轻舟随流东西,睡在吊床上轻轻荡悠;他们的生活轻松而舒缓自如,一如他俩身上的丝绸衣裳,温煦而缀满繁星,一如他俩凝望的美妙夜空。然而,她所想象的未来的广阔天地中,并无任何独特的东西:日复一日,始终那么美妙,宛似款款相逐的波浪;它们荡漾在渺远的天际,显得那么和谐,蓝盈盈的洒满阳光。可这当口,孩子在摇篮里咳起嗽来了,要不就是包法利打鼾打得更响了,爱玛到清晨入睡时,晨曦已经给窗户染上一抹白色,小絮斯丹也在广场上推开了药房的挡雨披檐。

她把勒侯先生叫来,对他说:

“我要一件披风,一件大翻领、有衬里的长披风。”

“您是要出门?”他问。

“不!可是……反正,我们这就算说定了,对吗?要快喔!”

他欠了欠身子。

“我还要,”她接着说,“一只箱子……别太重……轻便些。”

“对,对,我明白,九十二厘米左右,宽五十,眼下时兴这尺寸。”

“还要个旅行袋。”

“没错,”勒侯暗自想道,“准是闹得不可开交了。”

“给,”包法利夫人从腰间掏出挂表,“这您拿着:费用就从里面开销吧。”

可是供货商大声嚷了起来,说她这就不对了;大家都是熟人;难道他还信不过她?真是孩子气!但她执意要他至少收下表链,而等勒侯收下表链放进衣袋正要走的当口,她又喊住了他。

“这些东西您都放在您店里。至于披风,”她看上去考虑了一下,“也不必拿来;您只消把裁缝的地址给我,告诉他准备好,我随时会去取的。”

他俩原先约定下个月私奔。她从永镇出发,只说是去鲁昂买点东西。罗多尔夫张罗预订车位、办理护照,甚至还要写信到巴黎,全程包租一辆驶往马赛的邮车,打算到那儿买下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一路直奔热那亚而去。她要设法把行李送到勒侯那儿,直接装上燕子,做得不让任何人起半点疑心;而所有这些安排,都没考虑到她的女儿。罗多尔夫是避而不谈;她也许是没想着。

他想推迟半个月,以便了结一些事务;接着,一星期后,他说再要延迟两星期,接着他又病了;随后他外出一趟;八月份过去了,行期一拖再拖,最后他俩说定九月四日星期一,讲好不再改期。

终于到了行期前两天的那个星期六。

罗多尔夫夜里来了,到得比平时早了一些。

“都准备妥了?”她问他。

“妥了。”

于是他俩绕花坛走了一圈,来到露台边上,在围墙的石栏上坐定。

“你有心事,”爱玛说。

“没有,怎么啦?”

他深情地望着她,但眼神有些怪。

“是因为要走?”她接着说,“要离开你心爱的东西,离开你现在的生活?哦!我懂……可是我,我在这世上一无所有!你就是我的一切。所以,我以后也就是你的一切,就是你的家,就是你的故乡:我会照顾你,会爱你。”

“你真可爱!”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说。

“真的吗?”她开心地笑道。“你爱我?那你发誓!”

“问我爱你吗!问我爱不爱你!我没命地爱你,我的宝贝!”

一轮浑圆的月亮,红嫣嫣的,从草场尽头的地面上升起。它在杨树枝丫间迅速上行,不时被密枝繁叶所遮蔽,宛如在一幅剜了好些洞的黑色幕布后穿过。随后它又现了出来,显得分外皎洁,把一片清辉洒向寥廓的天空;而后,它冉冉穿行在夜空,圆圆的光影投射在河面上,变成无数波光粼粼的小星星,银辉宛似披满闪亮鳞片的水蛇,蜿蜒迤逦钻向河底。这又像一盏巨大的枝形烛台,千万滴熔化的钻石连绵不断地往下流淌。四下里夜色温柔;枝叶间黑影幢幢。爱玛微微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呼吸拂面而来的清风。两人都不说话,忘情地沉湎在各自的梦中。往日的柔情重又回到他俩心间,汩汩不绝,悄然无声,犹如流经身旁的那条河,它优柔不迫地流过,带来了山梅花的幽香,也在他俩的记忆里投下一个个暗影,比一排排伫立草场的柳树的树影更大得出奇,更令人伤感。时常有刺猬或黄鼬之类的夜行动物出没其间,碰得树叶簌簌有声,有时还能听见果树上的桃子熟透坠地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