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第2/3页)

吉拉尔穿上新罩衫,掏出手帕盖住杏子,四面扎牢,蹬着那双打铁掌的木底套靴,迈着沉重的大步,不动声色地往永镇而去。

他到的时候,包法利夫人正和费莉茜黛在厨房桌子上整理一包衣物。

“给,”那雇工说,“我们老爷让送给您的。”

她心头一阵发怵,一边在衣袋里找硬币,一边神情惊慌地打量这个农夫,而他也大惑不解地瞪眼瞧着她,不明白这么件礼物为什么会让一个人这般激动。他总算走了。费莉茜黛还在厨房里。她按捺不住,跑进客厅,只做得要把杏子放在那儿似的,翻转篮筐,扯掉叶子,找到那封信,拆了开来,顿时就像身后烧起一蓬大火,势头凶猛地在逼过来,她惊骇万分,直往卧室逃去。

夏尔在家,她瞥见了他;他对她说话,她什么也没听见,管自疾步上楼,呼吸急促,神色仓皇,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手里始终捏着的那张可怕的信纸,在指间犹如铁皮似的喀喀直响。奔到三楼,她停在顶楼房门跟前,房门关着。

这时她想要镇静一下;她想起了这封信;得把它看完,她不敢。再说,在哪儿看?怎么看?别人会看见她的。

“噢!没事,”她想道,“这儿就行。”

爱玛推门进去。

重浊的热气,从板岩顶上直逼下来,她觉得太阳穴发胀,透不过气来;她乏力地走到关紧的窗子跟前,拉开窗闩,令人目眩的阳光猛地泻进屋来。

越过面前的屋宇看去,整个田野一望无际。底下是空荡荡的小镇广场,行人道上的石子熠熠发亮,家家户户的风标都寂然不动;街角一个往下的楼层里,传出忽高忽低、尖厉刺耳的轰鸣声。那是比内在开车床。

她倚在窗口上,又看了遍信,气得直冷笑。可她愈是想集中心思,思绪就愈是紊乱。她又看见了他的身影,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张开双臂搂住了他;心头怦怦直跳,仿佛有台打桩机在锤击前胸,一下快似一下,间隔很不均匀。她环顾四周,冀盼地面塌陷下去。为什么不来个一了百了?难道有谁拦住她吗?她是自由的呀。她往前迎去,望着街面对自己说:“跳呀!跳呀!”

从底下径直升腾而上的光束,把她身子的重量拽向那深渊。她觉得广场的地面在摇晃,在沿着墙面竖立起来,而地板那头直往下斜,犹如一条前后颠簸的船。她这么探身在窗外,几乎像悬在半空,四周就是浩茫的空间。湛蓝的天空融入她的身体,气流在她空荡荡的脑子里打旋, 她只消听其自然,把一切置之度外就行了;车床的轰鸣声始终不停,活像一个发怒的声音在唤她。

“我的太太!我的太太!”夏尔大声叫道。

她停住了。

“你在哪儿?来呀!”

想到刚才险些送命,她吓得差点儿晕过去;她闭上眼睛;随即觉着有人碰她的衣袖,不禁打了个哆嗦;是费莉茜黛。

“先生在等您呐,夫人;汤都摆好了。”

得下楼去!得去就餐!

她想勉强吃几口。食物噎得她透不过气来。于是她铺开餐巾像要看看织补得怎样,而且当真起念要干这活儿,数起针数来了。蓦地,她想起了那封信。难道她把它给掉了?要上哪儿去找?可她感到困乏之极,简直想不出一个借口离开餐桌。随后她又变得很胆怯;她怕夏尔;他一准什么都知道了!可不是,他这句话就说得挺蹊跷:“看来,我们最近是见不着罗多尔夫先生了。”

“谁对你说的?”她打着哆嗦说。

“谁对我说的?”他听到这突兀的语气,有些吃惊地应声说;“是吉拉尔,刚才我在法兰西咖啡馆门前碰到他来着。罗多尔夫先生已经出门了,要不也快动身了。”

她噎了一下。

“你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经常这么出门去消遣散心,说实话,我赞成他!他有的是家产,又是单身汉!——何况,我们这位朋友,他可会寻欢作乐呢!他是个老手!朗格洛瓦先生告诉我……”

他很有分寸地没往下说,因为女仆进来了。

女仆把散在搁架上的杏子归拢放进篮里;夏尔没注意到妻子的脸红,吩咐把篮子端过去,拿起一只就咬。

“喔!棒极了!”他说。“嘿,你尝尝。”

说着他把篮子递过去,可她轻轻地推开了。

“那你闻闻:多香!”他连连把篮子伸到她鼻子底下。

“我透不过气来!”她腾地一下子立起身,大声说道。

不过,她强自克制,这阵痉挛总算过去了;随后她说:“没事!没事!只是一阵烦躁;你坐下吃呀!”

因为她怕他会反反复复问她,照料她,不离她的左右。

夏尔听她的话,重新坐下,把杏核吐进手心,搁在盘子里。

突然间,一辆蓝色轻便双轮马车驶经广场迅疾前去。爱玛一声尖叫,直挺挺地往后倒在地上。

原来,罗多尔夫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去鲁昂。然而,从拉于歇特到比希,永镇是必经之路,因此他只得过镇而去,而爱玛借着那盏如同一道暮色般笔直驱前的车灯的光亮,认出了他。

药房老板听见这边屋里嘈杂的声响,急忙赶过来。餐桌,连同所有的盘子,全都掀翻在地;调味汁,肉块,餐刀,盐瓶和作料瓶架,撒得满房间都是;夏尔连声呼救;贝尔特吓得直哭;费莉茜黛双手颤抖,在解开夫人的衣纽,而她全身在一阵阵抽搐。

“我去一下,”药剂师说,“到配药间找点香醋来。”

随后,当她嗅了醋瓶睁开眼睛时,他说:“我料定没事;这东西就是死人也弄得醒。”

“你说话呀!”夏尔说,“你说话呀!你醒醒!是我,是爱你的夏尔呀!你认得出我吗?瞧,这是你的小女儿;抱抱她!”

女孩朝母亲伸出胳臂,想搂她的脖子。可是,爱玛扭过头去,费力地说:“不,不……谁也不要!”

她又昏厥过去。众人把她抬到她的床上。

她平躺着,嘴巴张开,眼睑闭紧,双手平放,一动不动,苍白得像尊蜡像。眼里流出两行泪水,缓缓地淌到枕头上。

夏尔站在床头凹进的墙角,药房老板挨着他,作沉思静默状,这种姿态在人生的若干重要场合显得非常得体。

“您放心,”他碰碰夏尔的胳膊肘说,“我看危险期已经过去了。”

“是的,她现在有点儿要睡了!”夏尔答道,他在瞧着她入睡。“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她又病倒了!”

这时奥梅问到发病的起因。夏尔回答说是在她吃杏子时突如其来犯的病。

“怪事!……”药房老板接口说。“不过晕厥有可能是杏子引起的!有些体质的人,同时闻到某几种气味就会过敏!这敢情是个挺好的研究课题,无论是从病理学还是从生理学的角度而言。祭司了解这一问题的重要性,所以他们举行仪式时总把几种香料掺杂在一起。那是为了麻痹你的感官,使你神志恍惚,这一点在女性身上格外容易奏效,因为她们特别敏感。有人举过例子,说有的女性闻到焚烧角质组织或新鲜软面包的味道,就会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