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第2/3页)

包法利夫人的神志,还没清醒到足以专心致志地做一桩事情;再说她拿到书就读,有点饥不择食的味道。她讨厌有关教规的书;论战文章口气傲慢,措词激烈地对她不认识的人穷追猛打,也让她看着不舒服;至于那些宗教色彩很浓的世俗小说,她又觉着写得太不谙世事,使她企盼得到验证的真理,反而在不知不觉间显得更生分了。然而她锲而不舍地读下去,每当一本书读完放下的时候,她总觉着自己沉浸在了符合天主教教义的伤感之中,而那正是一个纯洁的心灵所能感受到的最高雅的情感。

至于对罗多尔夫的回忆,她已经把它埋在了内心深处;它留在那儿,比地下王陵中的木乃伊更庄严,更安谧。这伴着香料殓藏的崇高爱情偶尔散发的气味,越过重重阻隔,亲切地熏香了她想在其中生活的纯洁无瑕的氛围。她跪倒在那张哥特式祈祷凳上,向天主说的那些温柔的话语,正是当初她在两情缱绻的媾合之际向情人倾诉的喁喁私语。她祈祷是为了获得信仰;可上天没有赐给她半点这样的快乐;她立起身来,四肢疲软,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上了个大当。这种追求,她想,自然又是一桩功德;她为自己的虔诚感到骄傲,于是不由得跟昔日的那些名媛贵妇相比起来,当初她曾经对着拉瓦丽埃尔的一幅肖像,出神地缅怀过她们的荣耀,遥想当年,这位贵妇人,仪态万方地曳着镶绦饰的裙裾,走向孤寂的退隐之所,为的就是怀着一颗被生活刺痛的心,匍匐在基督脚下一掬伤心的泪水。

于是,她热心无度地施舍行善。她为穷人缝衣,给产妇送柴;夏尔一天回来,只见厨房里有三个流浪汉,围在桌前喝汤。她生病期间,夏尔把女儿送到了奶妈家去,这会儿爱玛让人把女儿接回家来。她一心想教她念书;任凭贝尔特怎么哭闹,她就是不发火。这是一种抱定主意的忍让,一种无所不包的宽容。无论遇到什么事,她说话间总有一种和蔼宁静堪称完美的意味。她对女儿说:“你肚子不疼了吗,我的天使?”

包法利老太太觉得媳妇无可指谪,即便有,也无非是给孤儿结毛衣过于热心,自家的抹布破了却丢着不管。再说,老太太待在老家,包法利老爹天天跟她吵架,她也实在受不了,所以乐得在儿子家享个清静,有时一待就待到复活节过后,免得回去领教老爹的恶作剧,老头子每到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五(2),总忘不了嚷着要吃香肠。

有婆婆伴在身边,她判断的正确和态度的严肃,又为爱玛增添了几分自信;此外,爱玛差不多每天都另有交往。常来的有朗格洛瓦太太、卡隆太太、迪伯勒伊太太、迪瓦施太太,以及那位两点到五点照例在座的好心的奥梅太太,她对人家散布的有关这位邻居少妇的流言蜚语,一概不去相信。两个小奥梅也来看她;絮斯丹陪他们来。他跟他们一起上楼来到卧室,然后就待在门口,站在那儿既不动弹,也不作声。包法利夫人往往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在门口,管自梳妆起来。她先是取下梳子,很快地摇了摇头,把头发甩开;当他第一次瞥见这头秀发整个儿披散开来,一直垂到膝弯,瞧着这些乌黑发亮的发鬈,这可怜的孩子,就像骤然窥见了一片奇妙而新鲜的天地,耀眼的辉煌让他受惊不已。

爱玛自然没有注意到这种默默的爱慕和羞怯。她压根儿不会想到爱情,从她的生活中消失的爱情,竟会在这儿,在她身边,在这件粗布衬衣里面,在为她的美艳而敞开的少年的心扉里怦怦地跳动着。况且,她现在已经把一切都看得那么淡然,她谈吐亲切,目光高傲,态度说变就变,让人没法辨别那究竟是自私还是慈善,是堕落还是美德。比如说,有天傍晚,女仆想要外出,结结巴巴地找了个借口对她说了,她先是火冒三丈,紧接着却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这么说你爱他喽?”

随即,她不等脸红耳赤的费莉茜黛答话,神情黯然地说道:“行了,快跑!去乐你的去吧!”

开春时节,她吩咐把花园从这头到那头拾掇了一遍,根本不听包法利的劝阻;而他瞧着她终于表现出了某种个人意愿,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身体日渐康复,她也变得愈来愈有主见。她先是设法撵走了罗莱大妈,这位奶妈趁她养病的当口,三天两头带着她那两个喂奶的孩子,还有那个食量大如牛的寄宿生,上这儿的厨房来蹭饭。

而后她又疏远了奥梅一家子,陆续谢绝了其他客人的来访,就连教堂也去得不那么勤了,药剂师对此颇为赞许,趁机客客气气地对她说道:“前一阵您是有点儿让戴教士帽的给缠住了!”

布尼齐安先生一如既往,每天教理课一上完必来应卯。他喜欢在室外呼吸绿荫丛中的新鲜空气;那是他对凉棚的称呼。这时候夏尔正好回来。他俩都觉得挺热;女仆端来甜苹果酒,两人一起为夫人的痊愈干杯。

比内也在那儿,就是稍低些,挨在露台的边上钓螯虾。包法利邀他也来喝一杯,他可是起瓶塞的行家。

“得这样捏住酒瓶,”他得意的目光朝四下扫视一遍,投向天际的景色,“竖直放在桌上,割断细绳以后,起软木塞要很小心,轻轻的,慢慢的,就像餐馆侍者开苏打水瓶子那样。”

可就在他演示的当口,苹果酒常常溅得他们满脸都是,这时教士少不了要似笑非笑地开这么句玩笑:“果然是酒香扑鼻!”

他确实是个好好先生,有一天药房老板劝夏尔带夫人上鲁昂剧院,去看那位有名的男高音拉加尔迪演出,他居然也没表示愤慨。奥梅见他不作声,很是惊讶,想要知道他有何高见,于是神甫说,他认为有伤风化以文学为烈,相比之下音乐要好些。

可是药房老板还要为文学辩护。戏剧的宗旨,他声称,就是抨击偏见,在娱乐的幌子下教化世人。

“Castigat ridendo mores(3),布尼齐安先生!这不,您瞧瞧伏尔泰的大部分悲剧;里面巧妙融进的哲学思想,无论就道德风尚还是处世之道而言,着实对寻常百姓大有教益。”

“我呢,”比内说,“从前看过一出戏叫《巴黎小子》,里面那位老将军实在妙极了!他把一个纨绔子弟狠狠教训了一顿,因为他勾引一个女工,弄得她……”

“无须讳言,”奥梅管自往下说,“也有蹩脚的文学,就像有蹩脚的药房一样;不过,全盘否定这门最重要的艺术,在我看来是一种愚蠢的做法,一种陈旧的观念,只能叫人想起伽利略遭到囚禁的那个黑暗年代。”

“我知道,”神甫还嘴说,“确实存在好作品和好作者;可是,男男女女混杂相处,待在一个装饰极尽奢靡、令人心荡神驰的场所,再加上渎神的装扮,浓重的脂粉,摇曳的烛影,娇滴滴的声腔,到头来自然就会滋生某种放纵的意识,让你心存邪念,难逃淫秽的诱惑。这至少是每位神甫的看法。总之,”说到这儿,他突然换成一种神秘兮兮的语 气,同时往大拇指放上一撮鼻烟丝,“教会要是谴责演戏,那自然是有道理的;我们总该服从教谕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