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章(第4/5页)

这笔账把爱玛弄糊涂了,而她耳边只听得叮当作响,仿佛一枚枚金币撑破了钱袋,滚得她身边满地都是,响个不停哩。临了勒侯解释说,他有个叫樊萨的朋友,在鲁昂开银行,可以贴现这四张期票,随后他会亲自把扣除实际欠款后的余额交给夫人。

可是,他拿来的不是两千法郎,而是一千八,因为那位朋友樊萨(理所当然地)从中提取了两百,作为手续费和贴现扣息。

随后他口气挺不经意地说要写张收据。

“您明白……生意场上……有时候……。日期,请写上日期。”

一幅并非可望不可即的美妙浪漫的前景,这时展现在爱玛面前。她粗中有细,留下一千埃居,等那三张期票到期时支付;不过第四张,不巧正好在一个星期四送到家里,夏尔一见大惊失色,耐住性子等妻子回来说个明白。

如果说她没把期票的事告诉他,那也是不想让他为家事烦恼呀;她坐在他膝上,抚摸着他,喁喁而语,列举一大堆即便赊账也非买不可的用品。

“你瞧瞧,有这么些东西呢,你总不会嫌贵了吧。”

夏尔实在没办法,就马上又去求助于那位无时不在的勒侯,他一口答应了结这桩公案,只要先生给他签两张借据就成,其中一张写七百法郎,三月为期。为了到时能够偿还,他给母亲写了一封情意感人的信。她没写回信,亲自赶了来;等爱玛问他是不是从母亲那儿弄到点钱时:“是的,”他答道。“可她要看看发票。”

第二天,爱玛天刚亮就奔到勒侯先生家,求他另开一份账单,金额别超过一千法郎;因为,把四千的那张拿出去的话,就得说明她已经付了三分之二,这样势必就得招认卖房产的事,供货商撮合的这宗生意,实际上人家是后来才知晓的。

尽管每件商品的价格都很低,包法利老太太还是觉得花费太大。

“没地毯就不行?扶手椅干吗要换新套子?在我们那会儿,一个家里就一张扶手椅,是上了年纪的人才坐的,——一点没错,至少我娘家就这样,我母亲可是个叫人敬重的女人。——不是人人都能当富翁的!再怎么有钱,也经不住乱花!要像你们这么娇生惯养地过日子,我真会脸红哟!可我呢,我老了,倒是该过得好些……瞧瞧!瞧瞧,又是打扮,又是摆阔,怎么!要用两法郎的缎子做夹里!……其实用十个苏,甚至八个苏的贾加纳薄纱,就挺不错了嘛!”

爱玛仰面躺在双人沙发上,耐住性子尽可能平静地回答说:“哎!夫人,够了!够了!……”

那一位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料定他们到头来要落得进济贫院。这全是包法利的过错。幸好他已经答应取消那份委托书……“什么?”

“哎!他对我保证过,”老太太说。

爱玛打开窗子唤夏尔,可怜的小伙子只好承认让母亲逼出来的那句话。

爱玛扭头就走,而后很快回进屋子,神情高傲地把一张厚纸递给她。

“多谢,”老妇人说。

说完她把这份委托书扔进火炉。

爱玛发出一阵尖厉、响亮而持续的笑声:她的神经毛病又发作了。

“哦!我的天!”夏尔喊道。“唉!你呀,也有错!你一来就对她发脾气!……”

他母亲耸耸肩,声称这全是装模作样。

可是夏尔破天荒第一遭起来反抗,全力为妻子辩护,以致老太太决意非走不可了。她第二天动身,走到门口时,见他还想拦她,便说道:“不,别拦我了!你爱她胜过爱我,我不怨你,这是正常的。不过,算啦!你以后会明白的!……身体自己要当心!……因为我再也不会,像你讲的那样,来对她发脾气了。”

夏尔在爱玛面前却依然抬不起头来,他居然敢不信任她,她毫不掩饰在这一点上对他的怨恨;央求再三,她才总算同意重新接受委托书,他于是陪她到吉约曼先生的事务所,给她重新开具一份委托书,跟前一份完全一模一样。

“这我懂,”公证人说,“一个从事科学工作的男人,不该为生活琐事烦心。”

这句奉承话让夏尔宽了心,给他的懦弱蒙上一层令人钦羡的外表,倒像他真是在为品位更高的事情操劳似的。

下一个星期四到了旅店,在他们的房间里和莱昂一起,那有多么放纵呵!她又笑,又哭,又唱,又跳,唤人把冰冻果汁送上楼来,还想抽烟,他觉得这一切太过分,但又觉得非常可爱,妙不可言。

他不明白她是出于怎样的一种逆反心理,以至于如此急不可耐地纵情于享受生活。她变得动辄生气,贪吃美食,耽于肉欲;她和他一起上街散步,昂着头,照她的说法,不怕人家讲闲话。不过有时候,爱玛突然闪过遇见罗多尔夫的念头,不由得会周身打战;因为她觉得虽说他俩早就一刀两断了,但她至今还没能完全摆脱他的影响。

有天晚上,她没回永镇。夏尔急得不知所措,小贝尔特没有妈妈不肯睡觉,哭得岔了气。絮斯丹到大路上去空等。就连奥梅先生也撇下药房出来了。

终于,到了十一点,夏尔再也按捺不住,套好那辆轻便马车,跳上车座扬鞭出发,凌晨两点光景赶到了红十字旅店。不在。他心想书记员或许见过她;可他又住在哪儿呢?夏尔幸好还想得起他东家的住址。他急忙赶去。

天色渐渐亮起来。他看清了一扇门上的盾形标识,便上去敲门。没人来开门,但有个人大声回答他的问话,边说边骂,把半夜三更跑来打扰别人的家伙全都骂得狗血喷头。

书记员住的房子既没门铃门锤,也没看门人。夏尔使劲用拳头捶挡雨披檐。有个巡警走了过来;这一下他害怕起来,拔腿就走。

“我真是疯了,”他暗自想道;“想必是洛尔莫先生府上留她吃饭了嘛。”

洛尔莫一家不住在鲁昂。

“她大概是留下照顾迪伯勒伊夫人了。哎!迪伯勒伊夫人十个月前去世了!……她到底在哪儿呢!”

他突然有了个主意。他走进一家咖啡馆,要了本电话号簿,急忙找朗佩勒小姐的名字,她住在皮货商勒内尔街七十四号。

就在他折进这条街的当口,爱玛出现在街的那头;他猛地扑上前去把她抱得紧紧的,嘴里嚷着:“昨天你怎么没回家呢?”

“我病了。”

“什么病?……待哪儿了?……怎么样?……”

她举起一只手搁在前额上,回答说:“待在朗佩勒小姐家。”

“我就知道是这样!我正要去呢。”

“噢!不必啦,”爱玛说。“她刚出去不多一会儿;可我要说,以后你可别这么咋呼行吗。你得明白,要是我稍稍晚了点儿,就把你急得这副样子,那我不是一举一动都受拘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