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章(第2/5页)

她性情多变,时而神秘兮兮,时而喜形于色,时而喋喋不休,时而沉默寡言,时而暴躁,时而疏懒,这样就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出不穷的欲念,唤醒了种种本能和回忆。她成了所有小说中的恋人,所有戏剧中的女主人公,所有诗歌中那个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膀上看到了《后宫浴女》(2)中迷人的琥珀色;她有着中世纪贵妇那般修长的腰身;她也很像那位巴塞罗那脸色苍白的夫人(3),但她最像的还是天使!

常常会这样,他朝她望着望着,就觉得自己的魂灵出了窍,缓缓地向她流去,波浪似的溢流在她脸庞周围,然后往下,被引入她那白皙的胸脯。

他面对她席地而坐;他双肘支在膝盖上,仰起脸,笑吟吟地凝视着她。

她朝他俯下身去,仿佛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喃喃地说:“哦!别动!别说话!看着我!你的目光里有一种非常甜美的东西,让我感到舒服极了。”

她管他叫孩子:

“孩子,你爱我吗?”

而她没听到他的回答,因为他的嘴唇已经迫不及待地凑上来,贴在了她的嘴上。

座钟上有尊小巧的丘比特铜像,弯着胳膊揽住一个金灿灿的花饰,娇媚之态可掬。他俩常要拿这爱神取笑一番;但临到分手的时刻,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显得很严肃了。

他俩相向而立,一动不动,轻轻地说:“下星期四见!……下星期四见!……”

她蓦地捧住他的脸,飞快地在额头上吻了一下,叫了声“别了!”就疾步奔下楼去。

她到喜剧院街的一家理发店去做头发。夜色降临;店里点起了煤气灯。

她听见剧院的铃声在召集演员去候场;她看见对面过去一群脸涂得很白的男人和穿着颜色发湮戏装的女人,相继走进那扇后台门。

这个小小的房间天花板很低,假发和发蜡中间又生着火炉,非常闷热。烫发钳的气味,加上那双摆弄着头发的油腻的手,不多一会儿就让她感到头脑发晕,围着罩巾有点儿昏昏欲睡。那伙计一边给她做头发,一边再三向她兜售化装舞会的票子。

随后她就上路了!她沿着街道往回走,来到红十字旅店;她拿出早上藏在长凳下面的木底鞋,重新套上,在自己的座位坐定,挤在那群急于回家的乘客中间。有些乘客过了山冈就下了车。最后车厢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每驶过一个弯道,就见那座城市又多了些灯光,宛似一大片明亮的汽雾,飘浮在密集的屋宇之上。爱玛跪在座垫上,茫然失神地望着眼前炫目的景观。她抽噎起来,唤着莱昂的名字,向他诉说温柔的话语,送去一个个吻,可它们都随风飘散了。

山坡上有个可怜的家伙,老是拄着根棍子在驿车中间蹿来蹿去。他肩头乱七八糟地披着些破布片,一顶又破又旧的海狸皮帽,像个铜脸盆扣在头上,把脸给遮住了;摘掉帽子,只见眼睑的部位露出两只血迹斑斑的眼眶,血肉模糊地耷拉着;脓水一直淌到鼻子,结成绿色的疥瘢,黑乎乎的鼻孔痉挛地抽吸着。他要冲你说话时,仰起脸来,白痴似的呵呵傻笑;——而后两只浅蓝色的眼珠骨碌碌直转,往太阳穴上牵,碰到新鲜创口的边缘。

他一边跟着驿车跑,一边唱着小调:暖洋洋天气放晴,大姑娘动了春心。

接下去就尽是鸟儿,阳光,树叶什么的。

有时候,他冷不丁出现在爱玛背后,光着头。爱玛尖叫着往后躲。伊韦尔拿他逗着玩儿,不是怂恿他到圣罗曼集市上去摆个摊位,就是笑呵呵地问他心上人可好。

常有这样的事,车子正驶着,突然间他的帽子从车窗飞进车厢,他呢,用另一条胳膊紧紧钩住踏板,任凭泥浆溅得一身。他的声音,先是微弱而带哭音,随后就变得非常尖厉。这尖叫声曳过夜空,仿佛一种听不真切的哀号,宣泄着心中无以名状的悲痛;越过辕马的铃铛声、树林的簌簌声和空车厢的隆隆声,它捎带着某种来自远方的东西,搅乱了爱玛的心绪。它犹如深渊里的旋涡,直沉到她的心灵深处,把她带入一片无垠的忧郁之境。伊韦尔这会儿觉出了车重失衡,抡起马鞭朝那瞎子狠狠抽去。鞭梢抽在他的伤口上,他一声惨叫,滚进泥泞之中。

随后,燕子上的乘客们终于打起盹来,有的张着嘴,有的耷拉着脑袋,下巴支在邻座肩上,或者干脆把胳臂伸进车座皮带里,马车一路颠簸,他们一路有节奏地摇来晃去;车灯在窗外荡悠,光线照着辕马的臀部,透过咖啡色的布帘射进车厢,在一张张寂然不动的脸上投下血红色的光影。爱玛沉浸在一片愁绪之中,浑身发抖,觉得一股股寒气从脚底往上钻,心如死灰。

夏尔在家等她;燕子每逢星期四就误点。夫人总算回来了!她很勉强地吻了吻小女儿。晚饭还没准备好,没关系!她不怪厨娘。现在这丫头似乎爱怎么干都行。

做丈夫的见她脸色发白,常常问她是不是病了。

“没有,”爱玛说。

“可你今晚看上去挺不对劲呐,”他接着说。

“哎!没事!没事!”

有些天,她一回家就上楼进了卧室;絮斯丹在那儿,蹑手蹑脚地转来转去,比专门侍候贵妇人的女仆还勤快周到。他端整好火柴盒、蜡烛盘和一本书,放好短上衣,掀好盖被。

“行了,”她说,“很好,你去吧!”

因为他兀自站着,双手垂下,眼睛睁开,仿佛突然之间想入非非,被纷沓而至的思绪给缠住了。

第二天是个怏怏不乐的日子,接下去的几天,由于爱玛按捺不住地渴望着那份幸福,就变得更难熬难挨了,——熟悉的场景浮现在眼前,使她欲火中烧,到第七天,这股欲火便在莱昂的爱抚中尽情地宣泄。莱昂的热情,则表现为赞叹和感激,不那么外露。爱玛审慎而一往情深地品尝这爱情,极尽娇媚地维系这爱情,可总有些担心,惟恐有一天会失去它。

她常常语气忧郁地款款对他说:

“唉!你呀,早晚会离开我的!……你会结婚!……你会像别人一样的。”

他问:

“什么别人?”

“那些男人呗,”她答道。

随后,她又用一种伤感而惹人爱怜的姿势推开他,说道:“你们呀,都是些没心没肺的东西!”

有一天,他俩随便闲聊,谈到世事的无常,她说起(意在试探他妒心重不重,抑或出于一种不吐不快的强烈需要)从前,在他以前,她爱过另一个人,“跟爱你不一样!”她马上又说,并拿女儿罚咒,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事情。

年轻人相信了她,但还是想知道他是怎么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