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涵穹,修他妈不知道怎么欺负你娘,你娘哭着回来的,走到棉纺厂差点找车撞着。”已经在济南读博士了,父亲打电话向我哭诉着。

“怎么回事?”我问老父亲,带着幽怨的愤怒。我虽做不到“卧冰求鲤”“恣蚊饱血”,但对于父母,我是唯尊至上,谁敢欺负我父母,那是我最不能容忍的。

十月深秋,潍坊大街上,草木摇落,阔大的法桐摇曳着粗硕的身体,不甘情愿悲秋作客,枯黄的叶子飘飘悠悠梦一般洒落在黑糊糊的柏油马路上,粘着脏兮兮的水珠,零落成泥。秋风中,一个弯腰的老人,任西风吹乱了她的残发,吹起她的大襟衣服,她一边啜泣着,一边拾起衣角擦着眼泪,一边用浑浊的眼光看着恍惚迷离的马路。

“吱——”一辆黑色奥迪轮胎下冒着淡淡的黑烟,擦起十多米的痕迹。“你瞎眼了?你会不会走路?”一个平头青年从前座探出头,喉头蠕动着,“啪”一口,吐到老人脚下。

“大娘,你走路可要小心,这是超车道。来来,你到这人行道上走路。”司机下车搀着老人慢慢地走到路边。

“对不住了,我糊里糊涂地走路,不知道走错道了。”老人抱歉地说,“前面就是棉纺厂了吧?我要去安丘。”老人问。

“是,大娘,你走到前面路口向左拐就有去安丘的车。你看大娘,你这么大年纪了,还一个人走路,多危险啊!”司机说。

“呜呜呜呜,不知道,你娘回来也不说,只是哭。你说咱要这样的儿媳妇干什么?这些年了,你娘去伺候她和修,就差裤头子没给她洗了,到头来赚的这样对待。大冬天着,她在家里弄孩子不出门,哪次不是你娘走出200多米去倒屎倒尿。她说她肾不好,她忘了你娘扛着镢上山给她刨茅草泡水喝了,她腰不好,她忘了我骑着三轮车20多里路给她弄铁砂子(暖)腰了……”老父亲声泪俱下。

“行了,等我回去问问是什么原因。”我安慰老父亲。

放下电话,独倚窗前,看着古典的校园飘洒着老槐树叶子,一位老师傅腰系蓝色毛巾正慢悠悠地用一把大扫帚打扫着,像是一只大画笔勾勒着人生。他看起来那么和善那么悠闲,扫得那么和谐。我感到自己竟连那位老师傅都不如。唉!没有必要多问了,没有必要多想了。十年了,对老槐树来讲,或许是短暂,可人生有几个十年,难道还再这样继续?没有必要多思考了。我现在是一介书生,也不必担心注意原来干政府的形象和那么多流言蜚语,读博士这怕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机会了。转而想到她那幽幽的眼神,那深藏十年而不露的她的一切,秋风中,我陡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谁知道,如果迈出一步,结果如何呢?一旦迈出去就是不归路。我想到了大爷村北锄头一扔那一幕……

2004年10月,从济南回去的一个晚上,半夜,在客厅里睡得正香,隐约听到洗手间冲马桶的声音,继而感到一个影子站在客厅中央,我蒙着眼睛,感觉是她,只穿上衣。人趿拉着拖鞋挪步上床,我感到一团暖乎乎的东西贴在身上,我把头仰面天棚,枕着胳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咱们离婚吧!”从1998年开始产生距离躲避了6年,我还是把那个憋了6年的念头说了出来。我知道,我要是再不说,我会憋出病,我不会虚伪,至少我说出来了。

她出奇的静,没说话。

我也很平静。我从最初短暂相识,从她第一次领着她大弟弟媳妇来县医院找我做B超性别签定,当时只是告诉我她的朋友怀孕了想做B超看看性别,到我在她娘家有一天碰到了那女的把我吓一跳,到我1997年去安丘办户口,后面那个让我毛骨悚然的幽幽的眼神和影子,到一系列的鸡毛蒜皮,到她的年龄,到她的生日,到她的疾病,到就是因为我喝酒带了一程办公室的小王她便在外面到处扬言“砸断我的腿她养着”,到垃圾场的生活方式,到常不于齿的性生活时她在阴部喷药说是怕我给她传染上性病,到她和孩子半夜聊天说“你四爷爷是大麻风”……我一个人一气说了两个多小时。太多太多,就说这些,我提出离婚的理由也足够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终于说出来了。总之,一句话,确实没有共同语言共同感情。

“不管怎么着,我得把心里话告诉你,我总不能憋着。再说,离婚是我提出来的,但我也是为你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年我们已经空白了。难道你就不考虑你的幸福?”我说。

“呜呜……李涵穹,你凭什么和我离婚?呜呜呜,我知道,几年了,你心里就没有我,你告诉我,你外面是不是有了?”老长时间,她放声大哭,“李涵穹,你不想一想,你读研究生,我和孩子是怎么过来的?如今,你毕业了,你就抛弃糟糠之妻。当初孩子刚出生,我没有奶,孩子饿得哇哇哭,我几个猪蹄子熬了半个月……”

“你能不能小一点声,孩子还在睡觉,老母亲在那屋睡觉。”修虽然大了,我不在的时候,母亲仍然帮着做饭看家。即使上次莫名其妙的母亲哭着回了家,可过后母亲还是放心不下修。我知道她话有点诌,当时她奶水多的是,都给孩子洗脸,“离了,我啥都不要,净身出门,孩子要是你带,我每月给生活费,要是我带,一分钱也不向你要。”

“李涵穹,我告诉你,离婚,那是腚眼门子倒栽韭菜——没门。”她“啪”地一声把门摔,到她房间去了。

“嘤嘤……”我翻来覆去,一夜未睡,那边一直传来她抽泣的声音。

“姐姐,你眼怎么了?怎么肿得这么大?”中午,她二弟来潍坊参加教师考试到家吃饭。

“没怎么,风吹的,沙眼。”她低低地说。

“二舅,昨晚我妈和我爸吵架了,我在那屋睡觉早听到你们说话了。”修正在写作业,抬头说。

“呜呜,你姐夫要和我离婚!”她还是忍不住了。

“我操恩娘!”老二顺便从门后抄起一根棍子,没处打,看着修在,“你个混蛋,作业不好好地做,学习不好好地学,还不如跳楼算了。”

“哇!”修吓得直哭,退到窗前,怕棍子打着,站到窗户下暖气片上。“你跳啊!我看你和你老子一样,也不是个好东西。”老二一脸猪头肉像被宰了一刀子。

“修,快下来。”老母亲实在看不过,把修揽过来。

“大大,你怎么教育恩儿的?我辛辛苦苦这些年,就换来了他的一句话离婚?你得说说他,你让我以后怎么过啊?”她打电话给老父亲。

“涵穹和我说了,我是坚决不同意啊!你说怎么没有过不去的日子啊?他非得闹,他要真离婚,我就不活了。”在此之前,我已经几次和老父亲说了。老父亲气得直打哆嗦,“你这个混蛋,你吃饱了撑的闲着没得干啊?你没事找事,你就看着老李家刚安稳了几年难受啊?你说,你离了婚,你让我这张老脸在秦戈庄怎么放?丢不起人啊!”老父亲气得脸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