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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雨在街角变得异常喧闹了,再往前就是富丽堂皇的中国剧院。剧院霓虹灯使空中的雨雾一片辉煌,而广告牌上关于被选为八十年代北京十大建筑的自贺广告却已被雨水剥蚀的狼藉不堪。霓虹灯的红光刺目地逼视着左右,使这所谓“十大建筑”在周围的老式楼房中更增添了几分鹤立鸡群的不凡。剧院门前狭窄的广场上,停满自行车摩托车轿子车和大轿子车,无动于衷地暴露在大雨的冲刷之下。从时间上看里边的好戏即将散场。我走上台阶又走进大门,一个半睡的老太太立即惊醒,她问明我的来意竟意外地未加刁难,引我经从边门向后台逶迤。她的颤巍巍的背影使我猛然想起毛京的母亲,她和她非常相像又一点不像。也许是台上的演出已近尾声,大多数演员已开始卸妆收拾行囊,整个儿后台显得异常凌乱。前面不知何人叫了一声:“毛小津,雨伞。”“谁的?”“你们家保姆送来的。”从人堆里站起一个女孩,我最先看到的便是她那双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的眼睛。那眼睛无意的一扫中,看见了我。

“是你?”她似乎惊奇:“肖琳阿姨来了吗?”见我摇头,扫兴地“啊”了一声,转回了身。

“哦,孩子,”我轻声地唤她,“你能出来一下吗?”

“我?”她回头,“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谈谈。”

“有什么事吗?”

“我想……有件事……谈谈。”

女孩迟疑了一下,不太情愿地走出来,嘟囔着说:“我还得赶班车回家呢,都快十点了。”

我们走到走廊上,走廊尽头有一个僻静的拐角,女孩站住了,一边梳头一边用表情催我说话。

“孩子,你究竟叫什么?”我问。

“肖琳阿姨真没告诉你?”她反问。

“没有。”

“怎么,从名字上也能算出命来吗?”

“能。”

女孩鼻子里笑笑:“我叫毛小津,毛主席的毛,天津的津。”

我温情地看着她的眼睛,直到她奇怪起来:“不,你不叫毛小津,你叫毛小京,北京的京,这是你的真姓名。”

女孩愣了一下,嘲弄地说:“你给我取的名儿?”

“是,我给你取的名。”

“我不认识你。”女孩生气了,扭身要走,我拦住她。

“孩子,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你的父亲,真的不想知道你的母亲吗?”

“母亲?”女孩打量着我,“我母亲早不在了。”

“不,她在。”

“对不起,你有病吧?”女孩又要走,我再次拦住她。

“可你没病,孩子,你神经健全,应该听我说完。这些事你应该知道,知道了以后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如果你不希望这是真的,我可以不告诉别人。”

女孩站住了,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也许是我的镇定和坚决使她认真起来也胆怯起来,她嘘了口气:“好,你说吧,只要别耽误了我的班车。”

女孩的冷淡使我的心缩成一团,你的班车,孩子,难道你的班车就那么重要吗?难道你父母的真情,他们一生的苦难,都不能使你稍稍留步吗?我想哭,我没哭。我说孩子,毛成放不是你的父亲,他是你的祖父,是你亲爷爷!

“什么?”

我知道你会惊讶,你怎么也不会想到你的幸福安定的家庭,竟有这样混乱的天伦。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你也许会断定站在你面前的,无疑是个疯子。

可我偏偏不是疯子,我是你的母亲,失散多年寻你多年的母亲!

“你是我的母亲?哼,那,照你的意思,谁是我父亲?”

孩子,你用不着故做镇静,用不着故意拿出这种超然物外的表情;你的父亲也是我的丈夫,他叫毛京。

“毛京?”女孩冷笑了,“啊,所以你说我叫毛小京。”

对,这正是你降临人间时,在毛家集那间无遮风雨的农舍里,我给你取的名。

“那我父亲呢,他是干吗的?现在在哪儿?”

啊,孩子,你终于想要知道你父亲的所在和生平了,你父亲和你一样好看,和你一样酷爱舞蹈,他的舞跳得棒极了,他的心也非常好,善良也单纯。只是他十分不幸,风华正茂的时候进了监狱,他进了监狱……

“什么,我父亲进过监狱?是因为反对四人帮吗?”

不是。

“那为什么?现在平反了吗?”

没有平反,时过境迁,没有人想起要给他平反。

“那他犯了什么罪?”

他们说他强奸少女……

“嗬,我居然冒出了个强奸犯的爸爸,我看你真有病。”

别走,孩子,你听我说完,我还没有说完。相信我,你的母亲,你生身的母亲没有丝毫欺骗,只有我,只有我能揭开你出身的秘密。你别走,别失望,尽管你真正的父亲不是富商巨贾,不是高官显贵,不是上层名流,甚至也不是,一个普通的自由人,但却是,你的父亲!

“对不起,我有父亲,我父亲是个老干部。告诉你吧,那天你给我算的命我根本就不信,你刚才的话,我也不信。如果你没病的话,那就是认错人了。”

我没有认错,可我愿意理解你孩子,我知道你不希望我们这种不体面也不富有的人是你真正的父母,我也并不想打搅你的事业和恋爱和幸福,你要去法国么?要去留学么?你可以在填写出国政审表的时候隐瞒一切,你可以向你的门第显赫的男朋友隐瞒一切。我只想要你知道,你世上还有一个母亲,她很爱你,尽管她不过是远方山里的一个普通的教书匠,与引车卖浆者流,等而下之。但她与你同一血脉,十多年来寻你千里;你必须知道,你有一个父亲,你曾是他生命的惟一希望和惟一光明。我们无意影响、打扰、破坏你已有已有的一切,我们只想告诉你,我们是你的母亲和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