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黄昏(第2/21页)

我一边擦泪一边向他连连点头。

这之后就是护理他,让他尽快完全康复。当时我没钱请护工,再说,把萧伯伯交给护工我也不放心。我就带着承才住在医院里,晚上租一个靠椅睡在萧伯伯的病床边,让承才睡在童床上,我一个人照顾他们一老一小两个人。那段日子是我当陪护以来最累的时候,但我愿意。萧伯伯是因为我得病的,我一定要让他重获健康。萧伯伯当时虽然醒了,但身子和四肢尚不能动,我给他喂药、喂水、喂饭;我给他按摩手臂、双腿和身子,我给他擦脸、擦手、擦身。在我给他擦身的时候,他只愿意让我擦他的四肢和上身,不准我给他擦下身。我问他为什么,他脸涨红着一声不吭,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便告诉他:长时间不擦洗,会得褥疮的,你在特护病房昏迷时,是护士们给你擦的,现在你把我看成护士不就行了?我实际上就是陪在你身边的护士呀!但他依旧用手捂住裆部不让我擦,没办法,我把嘴对住他的耳朵小声说:你的下身再不擦肯定是会溃烂的;一旦溃烂,就得让更多的医护人员看那儿,我在法律上是你的妻子,让妻子替你擦擦下身是完全可以的,符合道德和法律!他这才慢慢地松开了手。那个病房住了三个人,我知道他不好意思,擦他下身的时候,我都是头顶一个大布单子,把我和他的身子用布单子罩起来,不让别人看见。头一次给他擦完,他满脸难受地皱着眉头,我以为是弄疼了他,轻声问:是疼吗?他摇了摇头,艰难地说:太丑了!我一时没听明白,又问他:什么东西丑?他闭上眼睛,满脸痛苦地说:男人的裆里,越老越丑呀……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嫌他的阴毛变白、阴茎和睾丸缩小,变得太难看了。我的萧伯伯呀,这个时候你还在乎这个,你的自尊心可真是太强了……

转到普通病房最初两天,他不准我帮助他大小便,每次他想小便、大便的时候,他都喊邻床病人雇的一个男护工帮忙,而且答应每帮忙一次给那位护工十元钱。我轻声对他说:你这是何苦?不说我是你的妻子,单说我的陪护身份,这事也该我来做呀!你何必要再花钱找别人呢?把那每次的十元钱给我不行吗?他含了眼泪说:我从来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连大小便都要你来帮助,太脏,太难堪了。我在你面前,再也没有尊严了……听他这样说,我也心酸无比,在他耳边轻声道:人老了都有这一天,今天是你,将来我也会是这样哩。你不把我看成你的妻子,就看成你的女儿吧……从这天之后,他才让我帮助他大小便,但每次,他都像受刑一样地闭着眼睛。

同病房里另外两个病人的亲属看见我全心护理着萧伯伯,先以为我是他女儿,弄明白我是他的妻子后,都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其中有一个病人的姐姐还把我拉到病房门外,悄声说:你那么认真干什么?像你们这种老夫少妻,一般当妻子的都是盼着老丈夫早点儿死,他早死你不就早得家产吗!我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对她说:你今天说这话,我原谅你,因为我们才相识,你也可能是好意;但我告诉你,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她闻言,很尴尬地低头走了。

有一天早饭后,我给萧伯伯全身擦洗干净,见他精神状态也好,就说:你终于转危为安了,咱们拍个合影,留个纪念吧。说着把手机递给了邻床的一个护工,让他帮助拍照。不料萧伯伯厉声反对:不照!不照!我有些诧异,轻声问他:为何不照?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低声道:头发已经稀得太难看了,我不想照个秃头照片留下来。我一听他这样说,就赶忙收起了手机。原来萧伯伯还如此在意他的形象!我想起刚来萧家当陪护时,萧伯伯染过的头发还很密实,梳出来的发型还有模有样。未料几年过去,他的发际线飞快上移,头发也越来越少,加上这次手术、用药的折腾,他裸露出的头皮真的是越来越多,而且开颅术还在他的头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唉,他既然在乎这个,我太想把我厚实的头发分给他一些了。

我学的是护理专业,对脑出血这种病的治疗知道得并不多。原以为病人救醒过来就会慢慢回复到原状,彻底康复,后来才晓得,这种病大多会落下后遗症。转到普通病房后,萧伯伯总说他的右手、右臂和右腿有些用不上劲,我以为是他躺在特护病房久了,功能有些退化,便抓紧给他按摩;但不论怎么按摩,都效果不佳。我去问他的主治医生这是怎么回事,医生说:我们在给他脑部做手术时发现,除了出血的血管之外,邻近的血管大都已经堵了,我们将能处理的处理了,不便处理的只好留下。这片区域是支配右半边躯体的,加上术后常有的后遗症,估计他的右臂和右腿会逐渐失去功能,也就是说,他会偏瘫。

我的天!我被吓呆在那儿,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会是这样?

听到医生这番话的当晚,我给萧伯伯喂完药和饭之后,把承才托付给邻床的男陪护仇大犁暂时照看,然后一个人跑到病房外边,呆呆站着去想偏瘫的事,一想到好强的萧伯伯将从此成为一个偏瘫患者,我忍不住捂脸哭了起来。我哭,当然首先是为萧伯伯哭,觉得他这种刚强要面子的人,命却太苦了,先是妻子去世,然后女儿离开,留下他一个人,还要让他得这种偏瘫病,命运对他太不公了!同时我也是在为自己哭,萧伯伯给了我一个家,让我和孩子有了落脚的地方,原想着好好过几年安稳日子,未料到转眼之间祸事就来了,今后有偏瘫在床的萧伯伯和啥事也不懂的承才,我一个人,可怎么应付得过来呀?!

哭了一阵,我擦擦眼泪,洗洗脸,又强带笑容回到了病房。我不能让萧伯伯看到我在伤心,我现在是他的主心骨,他看见我伤心,必会以为自己的病又要加重;我不能让承才看见我在流泪,他虽然小,可已学会察看我的脸色,一当我脸露不快时,他就会满眼惊惶,我不能让他受到惊吓,使孩子失去安全感。

我要把一切都扛起来。

好在这时萧伯伯所在的法院领导知道他得病了,不停地来看他。我也是在这时才清楚,以萧伯伯的资历,他在这所医院里的所有治疗和住院费用都是可以报销的。法院里的人把我原先所付的钱又都退给了我,这让我暂时在经济上没有了后顾之忧。

我悄悄去街上为萧伯伯买了一个轮椅,萧伯伯出院时需要这个。但我不敢立刻把轮椅推到病房里,以萧伯伯的脾性,他很难一下子接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