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黄昏(第4/21页)

关于萧伯伯右半边身体瘫痪的康复问题,我一直在想主意。我曾推着他去过京西的一家康复中心。康复医生问了他的病程和年龄,又仔细探查了一遍他右半边身体各部位的反应之后,轻声告诉我,不会再有康复的可能,要我不必再乱花钱了。可我还想试试,万一能恢复一些功能,对于提高他的生活质量会有好处。孩子入幼儿园通常是三岁,可我在承才两岁半时就把他送进了幼儿园,那之后,我便推着萧伯伯去了京城的其他几家康复中心,一一咨询有无康复的办法,但人家检查后,都表示说无能为力。回到家,我还不死心,去找了附近一个修自行车的师傅,花钱请他给我焊一个长方形的半人高的不锈钢架子,摆放到客厅里。我对萧伯伯说,我搀着你站到不锈钢架子里,然后你试着用双手抓住架子一点一点挪步向前走,看能不能慢慢让你的右腿和右臂恢复一些功能。萧伯伯看着那个不锈钢架子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行。

看来,萧伯伯想重新站起来行走的愿望很强烈,他在我的搀扶下拼力站在那个不锈钢架子里,咬着牙想向前迈步,但半边身子失能之后,想要迈出一步竟是如此艰难,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没能迈出一步。我看见他发狠把嘴唇都咬出血了,急忙对他说:先别急,咱今天先到这儿,以后再说。但他的左手紧紧抓住钢架子不松,那模样是想坚持练下去。我没法,就搀着他站在架子前听他大口喘息。待他喘息停了,他又试着想伸出右脚,但无奈他的右边身子是软的,没有对右腿的支配能力,右脚根本不听他的;他再试着伸出左脚,可因为右腿没有支撑能力,左脚根本伸不出去。他急得满身大汗,我因搀他让他几乎全倚在我身上,也累得筋疲力尽。

第一次的康复锻炼失败之后,我陪着萧伯伯又试了多次,但毫无进展。哪怕是有一点点进展,也会鼓起我们的信心,可上天就是连一点儿变化的苗头也不给。每一次都是怎样站在钢架子里的,又怎样离开它。这期间,萧伯伯不止一次地自语着:我就不信我不能走上一步。我这一生啥样的难处没遇见过,我还真不相信你就能困住我了……可他真的就是迈不出这一步。到最后一次,是萧伯伯绝望地长叹了一句:罢了……叹出这一句后,他流出了两行泪水。

我心里难受极了。我竟然真的帮不了他了。

连一点儿希望也不给我们,老天爷竟是如此绝情。

就在他决定罢手的这天晚上,我给他量血压、测心率时,他左手突然抓住我的胳膊问:是不是因为我当了太久的法官,得罪了什么人的灵魂,他现在想报复我,就也想把我囚进屋里?我知道,监狱里有个别人的案子后来经过复审,证明是被冤枉的,是不是这些人去世后,想来加害我?

我听了一笑说:伯伯,你别胡思乱想了,没有谁要来害你,这只是一种病状,有这种病状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我觉得我不能再盲目鼓励萧伯伯进行康复锻炼了,那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精神折磨和肉体痛苦,也许,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有些病状已是不可逆的,上天已经取消了你与疾病对抗的权利,你只能承认它的存在,接受它,面对它,与它一起生存了。

我把那个不锈钢架子向屋外拖的那天,注意到萧伯伯无奈而不舍地看着它,我和他都曾经把它看作一种希望,现在,那希望没有了。

萧伯伯此后一直没能由沮丧中回过劲来,饭量明显减少,说话更少。有天上午,他用铅笔不停地在一张白纸上写着三个字:我不服!我看见后以为他是对医生的治疗不满意,就紧忙劝他:医生当初的确尽力了。他摇摇头,愤愤地说:我不是对医生不满意,我是对上天不服气,他为何偏偏对我这样?北京城里那么多七十多岁、八十多岁甚至九十多岁的人都身体好好的,为何独独让我变成这个糟糕的模样?这不公平!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样劝他。

有天后晌我出去买菜回来,走到门口时忽然听见屋里有一种刺耳的响声,很像是砸金属器具的声音,我很吃惊:家里当时只有萧伯伯在,怎会有这种声音?我火急地开门,门开后才看清,原来是萧伯伯在用那只能动的左臂,挥舞着他过去用过的拐杖,猛砸他常坐的轮椅,边砸还边咬牙低骂着:你这个混蛋,为何要死死缠住我?!为什么?!我站在门口没动,只默默地看着他,直到他砸没了力气,颓然扔下拐杖,我才过去轻抚着他的后背。

眼见他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我想我得赶紧想办法扭转这种局面。也是巧,就在我苦思法子而不得、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原来所在的那家法院的一个科长家属来电话,说她的丈夫前些日子也中风了,情绪很低落。她听说萧伯伯脑出血后的精神状态不错,就想把她的丈夫推过来让他俩见见面,看能不能叫萧伯伯开导开导他。我一听,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虽然萧伯伯目前的情绪也很糟,他可能根本不会给对方什么开导,但两个得同类疾病的熟人坐到一起,总是会有话说的。即使相互诉诉病中的苦恼也会使他们的心里好受一点儿。于是我就立即在电话里答应,请他们第二天来家里做客。

当天晚上,我给萧伯伯说了科长第二天要来看望他的事。我没说对方也患病了,怕引起他的反感。萧伯伯先上来不同意,说我这个样子还有啥看头,没有轮椅连动都不能动,看了只会让他难受,请他不要来了。我劝他道:既然是一个法院里的同事,人家好意来看你,拒绝了不太礼貌,再说,有病又不是啥丢人的事,谁敢说谁就不得病了?他见我如此说,就不再反对,算是默许。

第二天上午,我把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摆了鲜花和水果,一边替萧伯伯按摩右臂和右腿,一边静等着对方的到来。门敲响了,我紧忙去开门,门打开后,尽管我预先知道来的是一个中风的病人,可对方的病态还是惊得我一怔:病人斜躺在一张轮椅里,嘴歪着,眼斜着,身子完全不能动弹,涎水不停地由嘴角向下滴着。在后边推着轮椅的病人的妻子,看见我,眼圈一红,眼泪立马要下来的样子。我见状一边急忙向她使眼色要她别流泪,一边接过轮椅向萧伯伯的身边推。原本无精打采坐在轮椅里的萧伯伯看见推近了的人,大吃一惊,急忙用力挺起身子叫道:小武逵呀,嗨,你小子怎么也中风了?那被叫作小武逵的男子闻言,呀呀呀地连声叫着,却一个字也说不清楚。萧伯伯忙用左手把自己的轮椅向对方摇近些,然后伸出左手抚着对方的头发说:别急,别急,我听明白了。你肯定在说你是喝酒喝的,对吧?你小子当年的酒量可是全院谁也比不过哩,还记得你逼我喝得烂醉的事吧?小武逵又呀呀呀地叫了一阵,他的妻子这时接口解释:他说他要知道自己会中风,当年打死他他也不会逞强喝酒了。萧伯伯笑道——他竟然笑了——过去的事咱就不再说了,反正也无法改变,要紧的是眼下要想开些。病已经来了,咱没有办法,只有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