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黄昏(第3/21页)

我希望由医生来告诉他这个结果。

出院的时刻到了。萧伯伯果然很不高兴地问医生:我这右边的手臂和腿都还没有好,还总是发软使不上劲,怎么就让我出院了?医生答:萧先生,依你的年龄,脑出血能恢复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大大超出了我们原先的预想。这是一种非常好的结果,至于右臂和右腿的功能,医学暂时还无能为力。你回家以后,记住在器械的帮助下坚持锻炼,争取使功能得到一些恢复;但你要有思想准备,想完全恢复到患病之前的样子已不可能,毕竟,你不是中年人了。

萧伯伯先是怔怔地看着医生,随后转向我,眼里充满了震惊和无助,我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背,想用这个动作给他安慰。我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自从他被救醒之后,他和我一样,以为他还能像过去一样走出医院。我们都不知道,事情已经朝向另一个轨道发展了。

待萧伯伯慢慢平静下来,我才出门去把轮椅推了进来。

萧伯伯看见那个轮椅,眼泪流了出来。

我想亲自把萧伯伯抱到轮椅上,可试了两回,都没能抱动。邻床的男护工仇大犁见状走过来,帮我把萧伯伯抱到了轮椅上。仇大犁问:到家后你怎么办?你能把他再抱到床上?这样吧,刚好该我出去吃饭歇息一会儿,趁这当儿,我送你们回家吧。我想想也是,到了家我也抱不动萧伯伯呀,就说:你送我们到家,我给你20块钱的酬劳吧。仇大犁笑笑:别动不动就说钱,谁还没有一点儿难处?我从那一刻开始意识到,从此后我得练习我的臂力,争取能尽快抱得动萧伯伯。

那天,仇大犁推着萧伯伯所坐的轮椅;我推着承才坐的童车,背着萧伯伯住院时的一应用品,向家里走着,模样很像是一支逃难队伍……

萧伯伯这次出院回到家,对于我来说,是又一段过去没经历过的生活的开始。

每天早上,我早早起床做饭。早饭做好之后,去帮助萧伯伯起床。他因为右半边身子瘫痪,自己穿衣非常困难。我得先帮他把睡衣脱掉,换上内衣,穿上外衣,然后拼尽全身力气把他抱到轮椅里,推他去卫生间里帮他洗漱;他慢慢学会了用左手刷牙和洗脸。待萧伯伯洗漱完毕,我再去喊承才起床,给承才穿好衣服、洗完脸抱到童车里,之后准备吃早饭。把萧伯伯的轮椅和承才的童车都推到饭桌前,端来饭菜,我开始给他们两个人喂着吃。右手用一个勺喂萧伯伯一口,左手再用另一个勺子喂承才一口,看着他们两个人在我的照料下一口一口地吃着饭,我的心里很安恬。在北京,这一老一少是我最亲的人,萧伯伯给了我一个家,承才让我做了母亲。一想到这一老一少离不开我,需要我,我就觉得我活在这世上还有意义。我此时对生活已没有更高的希望和追求,我感到这样活着就挺好。

吃过早饭,我会陪着他俩去万寿公园散散心。我在承才的童车上拴根带子,系在我的腰里,这样,我双手在前边推着萧伯伯坐的轮椅,再靠腰上的带子拉着承才的童车,我们三个人排成一队,倒也成了一道景观。每当我们三个人出行时,小区里的人都会扭过头来看,对此,萧伯伯总是低了头,好像很不好意思;而承才却很高兴,总在他的童车里挥舞着手臂,又笑又叫的。有时,当我们这一行三人过马路时,司机们会自动停下车来让我们先走。遇到上坡路,我弓了腰在前边推着萧伯伯的轮椅,拴在我腰后的承才的童车就成了一个累赘,逢了这时,总有路人赶过来帮忙,这让我心里很感激。

午饭吃罢,我安排一老一小睡午觉,自己去超市或农贸市场买全家人的吃食用物,约摸在他俩睡醒时赶回家。下午,若天气好,就再带他们去公园玩一趟,让萧伯伯看那些老人打太极拳、下棋、打牌;让承才在儿童角的沙滩上爬着玩一会儿。若天气不好,就在家让他俩互动。萧伯伯刚从医院回来时对身体半边瘫痪想不开,整天皱着眉头,饭量也减了下来。后来我发现,每当承才到他的轮椅前跟他捣蛋乱闹时,他的眉头竟会慢慢舒展开来。特别是当承才摇摇晃晃能走并咿咿呀呀地会说些简单的字词时,他还能把萧伯伯逗得笑起来。有一天,我正缝着承才衣服上的绽线处,萧伯伯坐在客厅发呆,就见承才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趴到萧伯伯的膝前叫:也也,你今儿几水——本来我要让承才喊萧伯伯为“爸爸”的,但萧伯伯曾严厉地瞪着我纠正:叫“爷爷”——所以,承才就叫他“也也”。萧伯伯见承才喊他说话,就停了发呆的样子,问承才:啥是几水?承才答:妈妈说我两水了,你几水?萧伯伯这下听明白了,听明白的同时他也笑了,答道:爷爷今年快80水了。承才跟着又问:80水是多少?萧伯伯又笑着答:80水就是喝过了好多好多的水。承才再问:比妈妈给我麦来的糖斗斗还多么?萧伯伯再次大笑:是,是,比那还要多……这次的观察让我明白,我不能为萧伯伯解开的情绪疙瘩,承才能解开,一老一小才是最好的伙伴搭配。

晚饭后,我通常会打开电视,让萧伯伯看一阵新闻。我注意到他不喜欢看电视剧,却特别关心国家大事,看起新闻节目总是津津有味。在他看电视的时候,我去给承才洗澡。待给承才洗完澡再把他哄睡之后,我来关了电视机,把萧伯伯推到卫生间为他洗澡。在为萧伯伯洗澡这事上,一开始我很作难。所以作难是因为他不愿让我帮他洗,他提出去医院里找个男护工,每周来给他洗三次澡,每次给人家50块钱。我算了算,光这一项,我们每月就得多支出600块钱,我于是就假装去医院走了一趟,回来告诉他,男护工们都不愿专程跑来干这事。他闻言又提出,我只要把他推到卫生间里就行,洗澡由他自己来。我知道他是怕我看他的身子,他认为他的身子因为衰老变得臃肿难看了。我说,你的身子我在医院为你擦身时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不得了的?我没觉得难看,相反,我感到你比一般老人都好看,就让我来给你洗吧。可能是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他听罢总算默许了。但接下来的问题是,我在把他由轮椅内抱到淋浴喷头下边的圈椅里时容易滑倒,最后我想出了个办法,去商店里买了一把小型的、全用塑料做的轮椅,用这个轮椅直接把萧伯伯推到喷头下,让他就坐在轮椅上洗,洗完再将他擦干裹好浴巾推出来。每天为萧伯伯洗完澡安顿他睡下后,虚掩上他的门,我一天的劳顿才算是正式结束。接下来,是我自己的洗澡时间。我洗完的时候,一老一小都已睡着。到了这个时刻,我常会轻轻打开我刚来北京那会儿买的一个听戏机,插上耳机,听一阵河南豫剧,或是《花木兰从军》,或是《穆桂英挂帅》,或是《打金枝》《秦雪梅》——俺受俺爹的影响,打小就爱听戏,初中时还曾经想过去南阳豫剧团当一名演员。每天晚上,当我在萧伯伯的鼾声和承才的鼻息声里低声听着豫剧唱段,我就感到很享受、很满足,觉着自己的人生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