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4/17页)

来到方山中学不觉已是一年,这一年里她整整齐齐给他寄出了十二封信,每封信都是厚厚的三十页。可是,他再没有来过一个字。她寄出去的信从来没有被退回过,也就是说他还是能收到的,那他为什么不给她回一个字?她越来越恐惧,越是恐惧,就越是要挣扎。她不能停下写信,一旦停下了,她简直不知道在这方山中学里她该怎样过下去。她只能更深地把自己甩进那种巨大的离心力旋涡里,恨不得让自己在其中绞碎了,化成齑粉。

两年过去了,她还是每天给他写信,事实上她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他们有的不过是一夜,又有两年多的时光已经从这一夜的上面踩踏了过去,就是石头,又经得起几番销蚀?他已经越来越面目模糊了,可是她不甘心,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相信,她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所谓的欺骗。那个晚上他抱着她流了那么多泪,难道他见一个人就会流那么多泪?不可能。她挣扎着一封接一封地往下写,一旦停下来,她的日子怎么过?她就会被拦腰截断了啊。但在她写信中间,她恍惚看到的分明是另一个男人。这是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陌生男人,是她用最热烈的回忆、最殷切的愿望所编织成的一个幻影。她无法描述他的形象,只觉得他在字里行间离自己越来越近,那么真实,比一个真人还要真实。他像是一尊从苦难深处长出来的基督,不见真身,却慈悲地看着她。她觉得他近在咫尺,只要他一念慈悲就可以把她带走。然而,只要一写完信,她就会立刻跌在地面上,又是加倍的心力交瘁。

对爱情和一个虚假男人的遐想比没有爱情还要让她疲倦。

三年过去了,她一直待在这方山中学里,把一届学生从高一带到了高三,直到送他们参加完高考。他们毕业了,要上大学或回家种地了,她还待在这里。同来的几个年轻老师有的已经结婚,剩下的也在谈婚论嫁了,只有她,没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因为全方山中学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可是有个远在美国的男朋友,随时可能回来接她走,怎么能给她介绍?那不是害人家嘛。

当然她也绝不会开口求他们,她根本不稀罕,她怎么能在这样一个地方落叶生根?在这三年时间里她也曾想过要不扔了这份工作,出去闯荡,可是去哪里呢?一个城市里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她去了投奔谁?难道做个打工妹?老师这份工作再怎样无聊,毕竟都是旱涝保丰收的,她不必今天担心明天没饭吃,可是如果把这工作都丢了,那是怎样一种危险?随时都会没饭吃,随时可能饿死。不能走。

她终于在某一个早晨停止了在宿舍前面背诵诗词,没有任何前奏的,戛然而止。在那个冬天的早晨,她没有像以往一样早早爬起来,相反,她把窗帘紧紧拉着,甚至没有起来吃早饭。直到快上课的时候她才蓬头垢面地去教室上课,连妆也没化。她轰然塌下去了。自然,她被学校里的老师们悄悄笑了两天。女老师们抿着嘴,无声地笑着交换着会心的眼神,嘴里轻微地啧啧两声。毕竟都是当老师的人,不至于像农村妇女一样拍着大腿大声啧啧:“怎么书也不背了?眼影也不描了?那还怎么出去啊,不是说随时要走的吗?这书也不背了可怎么走啊,啧啧……啧啧啧。”

她关上了眼睛、耳朵,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像个盲人和瞎子一样在学校里做行尸走肉状。过了几天,老师们渐渐习惯了没有她背书声的早晨,再加上冬天夜长昼短,人人赖在暖烘烘的被子里不想起来,自然也懒得再去管她,这才算平息下来。只是发生过的事情就不可能完全无迹可寻,此后老师们见了她就都是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暧昧诡秘,深不见底,让她不寒而栗。这些目光就像戏台下准备看戏的目光,期待中略带贪婪,贪婪后面却是拒之千里的一点细若游丝的冷。

她知道,接下来,无论她上演什么,他们都会死死地看着,她就是把自己天衣无缝地藏在一只箱子里锁死了,他们也会把她翻出来、挖出来,把她抖落在太阳下面。

她给旅美作家写信的终结是在她来到方山中学第五年的夏天。这时候已经是1994年了,这年她已经二十八岁了,依旧一个人住在单身宿舍里,住在她周围的老师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单身老师们结婚后就多半不在这破窑洞里住了,另去找房子或者远一点住到县城里了。周围住的老师都是去年刚刚分配来的新老师,年轻得像一面面镜子一样,明晃晃地照着她,直到照出她的苍老。她就是再努力躲他们,也有不小心被他们照到的时候。一旦被他们照到,她就像中了箭一样在心里默默地呻吟着,脸上却绝不能让他们看出来。她面无表情地、刚强骄傲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就像她谁都不认识,她是一个真正的天外来物,而他们不过是一堆尘世中的肉身。

她二十八岁的那个夏天,方山意外地多下了几场雨,黄土高坡上竟也零零星星多了些草木。这是个周末的下午,李林燕独自从学校里出来,向学校后面的山上走去。她没有什么目的,走走停停,不觉就走到了山顶。她坐在山顶的一片空地上看着周围的山谷树木。她呆呆地坐着,觉得自己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单单就只是想坐一会儿。就这样她一直坐到了黄昏时分,直到黄昏漫山遍野的血红色夕阳唤醒了她。她看着周围,疑心自己这是在哪里、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生以来一直坐在这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异常亲切地看着身边那些野草闲花,也觉得像是自家的一样,觉得它们一直长在她身边。她细细地死死地盯着它们看,不过一分钟时间,却像是有无数个四季俯仰着过去了,无数的时光从这些细小的植物叶子上流过去了。

她突然明白了,那其实是时间,那些从叶子上流走的东西就是时间。她悚然而惊,伸出手去想要拦住那些时光,截住那些时光的流逝。可是,最后一缕夕阳从她的指尖无声地流走了,一丝痕迹都没有落在她手上。

李林燕浑身打着战,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手,这双苍白的手像被时光漂白的河床一样萧索荒凉,空无一物。她用这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她坐在空旷的山顶上一个人号啕大哭。她终于第一次承认,她其实是受骗了,她其实是被骗了。她骗了自己整整六年,现在,在她二十八岁的这个夏天,她终于残酷地叫醒了自己。因为她知道她的心、她的五脏六腑、她所有的感觉其实早已经醒了,只是她的身体、她的四肢还在冬眠,还是迟迟不肯醒来,她知道她是怕疼,所以她拖延着不肯让自己醒来,可是,可是,一切的一切都要从时光长河中稍纵即逝的,她怎么可能永远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