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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能在毫无计划的情况下三周连续三次碰到兰雪,杨能觉得需要主动和兰雪认识一下了。

第一次见兰雪是在从北京飞香港的飞机上。杨能的习惯是从不托运行李,所以通常都争取早些上飞机,行李架有足够的空间放自己的拉杆箱。根据杨能的统计,他五次托运行李,三次丢,最惨的一次是去古巴度假,行李晚了三天才到。假期一共只有五天。

兰雪是最后一个上飞机的,带着一个很小很花的山羊皮Kelly包,带着很浓很冲的茅台酒气。兰雪坐在紧靠杨能右手的位子,向服务员要了两个毯子,下半身盖一个,上半身盖一个,很快睡着了,嘴半张着,发出几乎察觉不到的鼾声。这是杨能在超过两百万公里的飞行生涯中见过的唯一比自己入睡还快的人。

在家里,杨能上厕所的时候偶尔也翻翻顾盈的女性时尚杂志,好处是完全不用动脑子,不会诱发便秘。根据杨能对女性时尚杂志依稀的记忆,根据兰雪上下半身还露在外边的部分,杨能认定兰雪是在按照时尚杂志的指点装备自己:墨镜、包包、鞋子、香水、配饰、珠宝,各种牌子,各种最近的款式。脸儿尖,鼻子挺,头发直、浓、黑,直浓黑地顺到肩胛骨下沿儿,在毯子里翻了几次身,还是一丝不乱。

杨能拿出手机,想趁着兰雪睡着,偷拍几张。手机刚刚打开,空姐过来,厉声呵止:“先生请完全关闭手机,包括飞行模式的手机,这是规定!”兰雪被吵醒,看了空姐一眼,看了杨能一眼,打开毯子,冲去洗手间。兰雪回来,杨能起身,索性去趟洗手间。洗手间里,有兰雪的香水和呕吐物混合的味道,杨能闻了闻,又闻了闻,试图记住。

杨能隔了五天又一次见到兰雪,在某个写字楼里的体检中心,杨能排167号,兰雪排166号。兰雪也换了粉色的检查服,完全没化妆,肤色比检查服更粉红,还是没睡醒的样子,还是直浓黑顺的头发,中分之后,分两股,垂盖在胸前。

杨能被抽血的时候忽然变得异常脆弱,护士小姐厉声呵斥:“您不能再躲了,越躲越痛,多大了啊,扎针还躲?”杨能一咬牙、一闭眼,再睁开,黑红的血已经在针管里了。他觉得兰雪在看他,尽管他知道,这基本不可能。

每个人自己拿着自己的检查单子,杨能偷看了看,看到兰雪的名字。

两周之后,杨能在M Minus酒吧第三次遇见兰雪。兰雪在杨能隔壁桌,周围有很多人。他们的谈论涉及电影和电视剧拍摄,她不是谈话的中心,她已经醉了,像那天在飞机上一样,斜躺在沙发一角。每过十来分钟,她就挣扎着爬起来,挣扎着大笑,挣扎着和人碰杯,一饮而尽,然后再倒下。

杨能的朋友很快散了,杨能让他们先走,自己再坐一会儿,喝完一整瓶KAWASAKI 18年威士忌剩下一点点的根儿。“福根儿可不能浪费。”杨能对朋友们说。

兰雪的朋友们终于也散了,他们也都喝多了。两三个人试图叫醒兰雪,没成功。兰雪没抬脸,说,“我没事”。朋友们也就散了。兰雪开始一个人吐,白白黄黄地铺了半个茶几。

杨能冲过去:“你不能再喝了。”

“我没事。我不要你管。”

“你怎么回住处?有没有人接你?”

“我有司机。”

“你司机电话?”

“他一定就在楼下了,你帮我下楼,他就会在门口。”

“好。你的电话号码?”

“我为什么要给你?就因为最近我们偶遇比较多?你个偷拍狂,你个怕扎针的小屁孩儿,哭一个给姐瞧瞧。”

“你记得?”

“你这么高高大大,我记得。”

“告诉我手机号。你平安回住处后,通个电话,我好放心。”

“好,看在你把我扛到楼下的情谊,我告诉你,我只说一遍,你能记住就记住,记不住就算了。我也在北京混那么久了,如果死,早就死了。号码是:18001XXXXXX。”

司机打开后座门,杨能让兰雪的头先进去,然后屁股,然后漫长的腿。杨能扛兰雪的过程中,兰雪的头发一直时断时续地拍砸在杨能的胳膊上,沉重、尖锐、冰凉,似乎和护士抽血的针头进入胳膊的时候一样。

三十分钟后,杨能拨通记忆中的号码,响了四声,兰雪说:“你来我这儿吧。路上我一边吐一边做了个决定,今晚,谁先电我,就是谁最在乎我,我就问他愿意不愿意来我这里,看我醉酒的丑样子。刚决定,你的电话就进来了。”

进入兰雪的一瞬间,杨能感到空无一物。杨能想起几年前的冬天在波士顿朋友家过新年,雪大如扇,他一个人推门出去,站在巨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巨大的院子外面是更加巨大的城镇,了无一物。

“兰雪,你醉了,我先回去,我们再联系。”杨能拎上裤子,没等兰雪发声,已经从房间里消失。

第二天上午,杨能去营业厅注销了之前一直用的138开头的中移动号码,正式启用联通的186号码。杨能发了上百个短信,告知亲朋和商业伙伴,名单里没有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