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4 巨型鱼缸(第2/5页)

“这样的——日子——我——哦——过不下去了——。”母亲对着另一个人断断续续地说。

她感觉自己被人当胸捅了一拳,捅到肉上时拳头还拧了一下,心想,“这样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在槐树路中学,她对同学们说自己的父亲是公安局副局长。谎言出口时,即便加上了一个保守的“副”字,可依旧改变不了说谎的本质。她需要这么做,以此来假设日子并不一定是晦暗的和平庸的。这不算很大的罪过。在这所名校里,每一位同学都有着显赫的家世,一个个都像是公子哥儿,最逊的,好像也有一个当居委会主任的姑姑。《木偶奇遇记》里的皮诺曹每次说谎,鼻子都会噌噌噌地增长,一直长到能够把谎言戳穿、令其昭然若揭的长度。如果童话成真,槐树路中学就会长出一大片像皮诺曹那样自我暴露的长鼻子,直挺挺地林立着,成为一片谎言的森林。可事实上,童话也是骗人的,他们有蒜头鼻子,有鹰钩鼻子,有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鼻子,就是没有因为说谎而长出的长鼻子。于是大家可以放心地信口开河。哪一个傻瓜会信以为真呢?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心情是彼此默契的,那么就这样吧,既然青春需要被虚构。

唯独她遇到了一个傻瓜。

历史老师的儿子深夜潜入学校的微机室抱走了一台电脑,没几天便被公安抓去了,这位老师却把她请进办公室。“王桐啊,你爸爸是公安局的领导吧?”她的头一下子变得有篮球那么大。她想自己是脸红了,历史考不及格她都没有脸红过,可是现在脸红了。她硬着头皮哼哼,听到了这样的请求:“你爸爸有空的时候,老师想去拜访一下他。”

从此以后,历史老师每次见到她都会眼巴巴地盯住她,问一声:“王桐啊,你爸爸有空吗?”

日子因此一下子变得糟糕透了。在谎言的森林里,只有她的鼻子有了变长的危险。脚先变软了,一跨进学校的大门就会发虚,让整个人都跟着蔫下去,恍恍惚惚成了常态,再也没有了在操场上疯跑的劲头。

学校的门卫室也有保安,那个灰溜溜的中年男人,经常会在放学的高峰时间猝不及防地振奋起来,像一位首长那样挥舞着胳膊,把学生赶马似的往校门外赶。那时槐树路中学的公子哥儿们就会夸张地笑起来,叫他“二警察!”听吧,是“二警察”。而她的父亲,就是一个这样的“二警察”,却被吹成了公安局的副局长,却被一个傻瓜老师信以为真。

这就是王桐十六岁时的日子。

那么,这样的——日子——我——哦——过不下去了——。

那天放学后,王桐攥着母亲留给她的钱和刘奋成去逛街了。

上课时她把头埋在课桌下数了数,居然有七百多,而那张存折上的数目,是三千块。这无疑是她长这么大拥有的最大一笔财富。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兴奋,可是却发起呆来。因而和刘奋成走在大街上时,她又是恍恍惚惚的样子了。她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想这就应该是“神不守舍”吧?神不守舍,这个词是刘奋成说出的。

“王桐,你有些神不守舍。”刘奋成把她的书包卸下来替她背上。

入学之初,王桐被老师从桌仓里搜出一沓男生写的信,其中就有刘奋成的。当她因此而倒霉时,只有刘奋成找到她面前,煞有介事地向她道歉。两个人站在操场的高低杠边,刘奋成围着她转圈。而她,使劲地把脸扭向一边——是那种通过扭腰完成的扭脸,扭一下,再扭一下,非常有力,像足了那种撒娇的小女生。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天哪,我居然在跟男孩子撒娇哇!可就是身不由己,嘴唇没准儿也是噘起来了。刘奋成随着她脸的朝向团团乱转,从那杆低杠下钻来钻去,终于一不小心迎面撞在横着的铁杆上。

那一下撞得可真是结实,刘奋成噔噔噔倒退几步,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她看到了什么?对啊,是血,很稠很酣的血,从刘奋成的鼻孔里慢腾腾地爬出来。有多稠多酣呢?这么说吧,还没流到下巴上,就已经凝固了,流不动了。

她十六岁,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孩子因为自己流了血。

母亲离开了她,正如刘奋成指出的那样,她有些神不守舍。她看着身边的刘奋成,两只书包像两只炸药包一样地扛在他的肩上,就愈发神不守舍了。可是她能对他说说她的神不守舍吗?对不起,她不能。在刘奋成心里,她的父亲也是公安局的副局长,而她的母亲,在谎言中成了商场的“副”经理。她想,眼前的这个人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傻瓜之一吧,相信她说出的每一个字。曾经有几次,她神不守舍地想,要是刘奋成问她:“你是谁的孩子啊?”她就响亮地回答他:“我是‘二警察’的孩子咯!”可刘奋成从来不问,她的真相也就只好藏在肚子里烂掉。那么现在,她的神不守舍就是没有根据的了,像电视剧里那些深闺中的小姐,为了一阵风,为了一场雨,有时干脆什么也不为,莫名其妙都能神不守舍一会儿。

得不到解释,刘奋成也跟着神不守舍起来,脑袋耷拉着,被两只书包压着的肩膀塌了下去。她心里一阵发酸。但是她无能为力。是吧,她很虚荣呢,这是她的问题,可她只能这么虚荣下去。她对生活的伪饰,其实简单,也许不过是盼望有一天,能够带着一种自毁的心情向着男孩子深情地坦白与发问:好吧,就是这样,那么你会喜欢一个“二警察”的女儿吗?

在一家路边店吃了麻辣烫,付钱的时候她一下子摸出了大把的钞票。这令她都有些不知所措。她都忘记了自己会有这么多的钱。所以她发了一小会儿傻,才抽出一张递了出去。

“买彩票啦?”刘奋成当然也很吃惊,边抹嘴边问她。

“我妈给的。她出国了,给我留下些零花钱。”前一句没问题,可她还是要说出令自己恶心的后一句,因为这么说出后,她竟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感。

重新走回到大街上,天色已经开始昏暗。雨又下起来,裹着兰城特有的沙尘,灰蒙蒙的,有股泥土的腥味。突然感到冷。在五月的天气里,在肥大的校服包裹中,却感到了冷。她抱住自己肩膀,身子微微缩紧。突如其来的冷意搞得她像一个柔弱的小女生了,跟刘奋成靠紧一些,想说什么,却不知所云。刘奋成的声音有些失落,失落得都有些温柔了。“王桐,你有事情瞒着我。”眼泪差点涌出来。好在她挺了挺,深吸了一口泥腥味的空气,终于把眼泪又憋了回去。

经过一条地下通道,走到楼梯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有气无力的歌声。唱歌的是一个无精打采的青年,席地坐着,抱一把吉他,眼睛迷迷糊糊,头向前一下一下打磕睡似的点着。“可怜的家伙,唱歌的样子像狗啃骨头。”呆呆地站住听了一会儿,刘奋成挽起她悄悄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