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4 巨型鱼缸(第3/5页)

一路上的毛毛雨夹着泥土,把王桐淋得灰头土脸。

回到家,父亲正弓着身子在厨房里择菜。她想叫一声“爸”,却发不出声音。父亲好半天才察觉,直起身子回头看她,嘴角咧一咧,同样也发不出声音。他背对着灯光。厨房里的灯也真是暗,让他的轮廓看起来像一道剪出来的人影,他也真是萎靡,让人影看起来像一截冬天的枯树杈。

父女之间,隔着一把枝叶茂盛的芹菜。父亲将芹菜倒了倒手,也许是想腾出一只手来摸摸她的头。但是那把芹菜太粗了,他总是无法用一只手抓住,试了几次都不行,只好依然用双手献礼般地捧着。

“我来吧。”王桐接过父亲手里的芹菜。

失去了那把芹菜,父亲反倒手足无措,搓着手,勉强地笑,尽量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话。“你妈走了。”他说,“不过你不要怕,以后我会很好地照顾你。”

王桐埋头择那把芹菜。“我知道,她来学校找过我了。你也不要怕,以后我也会很好地照顾你。”

父亲呆愣愣的:“你是大姑娘了。”

“是的,我是大姑娘了。”

“你妈也没错。”停顿了一下,父亲又挤出一句,“她还是爱你的。”

这话让人心碎。一场不堪的变故,居然令做保安的父亲变得前所未有的体面,变得有了风度。眼前浮现出那辆屎黄色的便宜货,王桐不知道它会把母亲带向哪里。她在心里问,妈,你真的能被这样一辆破车带向幸福吗?这么问着,她就变得可怕的冷静了。

“她仅仅爱我是不够的,她还应当爱你。”

父亲不出声了。这也难免,在这个家,何曾有过这么密集地将“爱”挂在嘴边讨论的时候?那天晚上,她炒了一盘芹菜肉片,还烧了紫菜汤。她饭做得不错,这没什么可夸耀的,她既不是公安局长的女儿,也不是商场经理的女儿。她和父亲对坐在饭桌前,父女俩都不再提那件事情,把“爱”抛在脑后,吸着气,响亮地喝着滚烫的紫菜汤。“明天我就会更好地照顾你。”父亲放下饭碗时对她这么说。

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她睡在床上瞪着眼睛想父亲的这句话,猜测着父亲将如何“更好”地照顾她。她发现,自己压根无法想象出这种“更好”。后半夜她起来上厕所,看到父亲坐在黑黢黢的厨房里,一颗烟头的亮光忽明忽暗。他为什么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站岗?这也是他要对她“更好”的一个方式吗?一这么想,就有了真正的说不出的伤心。黑暗中的父亲在专心致志地哭,压抑的哭声时断时续。她踮着脚尖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王桐在校门口遇到了丁丁。丁丁大概是槐树路中学为数不多的几个不需要吹牛的人之一。因为她看起来很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她有一个意气风发的父亲,这个父亲经常会开着一辆白色的奔驰车出现在槐树路中学的门前,为他的女儿作出证明。

丁丁笑嘻嘻地跑几步,追上来和王桐并肩走。她挽住王桐的手说:“下午放学我们去吃麦当劳。”

王桐的表情直愣愣的:“去不了,我要回去给我爸做饭。”

“做饭?让我猜猜,你爸破了什么大案吗,你这是要给他庆功?”丁丁一脸的不经意,她总是这么一脸的不经意,像个十拿九稳的闺秀,她评价道,“做公安局长的女儿真是一件蛮辛苦的事。”

“你以为我在撒谎吗?”王桐脸上的皮肤像是紧绷着的橡胶。

“没有啦,还是去吧,我替你把刘奋成也约上。”原来是这样,狡猾的女人,她要把刘奋成也约上。

王桐被她搞得又恍惚起来,以致走到校门口的一刹那,她都没能将父亲认出来。她可能和丁丁一样在纳闷,这个“二警察”干吗对着自己讪笑?当这个“二警察”准备伸手拍她肩膀时,她才恍然觉醒。霎时,她听到有个声音在自己耳朵边近乎咆哮地大声呼喊:

这样的——日子——我——哦——过不下去了——!

然后她做了什么?没错,她把头扭向了一边,就那么视若无睹地、陌生人般的和自己的父亲擦肩而过。走出很远了,她都不能回头去张望一眼。但她的眼里充满了父亲方才的样子:瘦削,面色枯黄,却很不协调地笑容可掬;手僵在半空中,像一只伸在空气里捕风的手那样,一时还无法接受这莫大的玄秘的捉弄,于是只能尴尬地定格了。

她当然不会怨恨父亲。怎么会呢?她爱他,即便在那个家“爱”是个稀缺品,但她也曾暗暗发誓永远不离开他。只不过在槐树路中学所有的撒谎者中,她是最倒霉的一个罢了。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去面对接下来一个又一个永无尽头的明天?假如明天来临,她需要和她的父亲一同站在校门口,协助他赶马一样地驱赶那些公子哥儿吗?假如明天来临,刘奋成还会把她的书包卸下来替她背上,说,王桐,你有些神不守舍吗?

发了整整一上午的呆,课间的时候,她趴在窗子上眺望校门,却看不到父亲。倒是历史老师又突然冒了出来,眼巴巴地盯住她:“王桐啊,你爸爸有空吗?”她的手心凉津津的,全是冷汗,不由自主就贴着裤缝来回地搓,让她看起来更像个被捉拿归案的贼,好像是她刚从微机室抱走了一台电脑似的。

“他有空,不用很久,你就能见到他啦!”大声说完这句话,她突然如释重负,就像是甩手扔掉了沉甸甸的赃物。她的心里面哗啦一声塌下去一片。可随着这哗啦一声,塌下去的,除了负担,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她十六岁了,正是所谓的花季,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可在这哗啦一声后,她的身体也变得空空荡荡。许多她说不清的东西奔涌而去,她没有支撑了,要像一个烈日下的雪人那样地融化了。

这就是成长吗,只在一瞬间?

至少,那混合着麦当劳、言情剧、流行歌曲和谎言的青春,被有力地弄碎了。

终于挨到了放学的时候,丁丁和王桐并肩往校门外走,她说:“我已经和刘奋成说好了,下午放学一起去。”王桐无法开口,有一个词压在她的舌下,她一张嘴,就会脱口而出。可是当她们随着人流磨蹭到校门口时,她的眼睛又花了。她几乎都要对着那个灰溜溜的中年男人叫出一声“爸”了——这个字已经被她在舌下酝酿成了一枚喷薄欲出的果实,迫不及待地等着要瓜熟蒂落。幸好那个中年男人突然猝不及防地振奋起来,他像一位首长那样挥舞着胳膊,把粘在一起的学生赶马似的往校门外赶。这让王桐骤然清醒,那声呼唤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