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4 巨型鱼缸(第4/5页)

怎么会这样?这还是从前的那个家伙,虽然一样的瘦削,一样的面色枯黄,一样的塞在蓝不蓝白不白的保安服里。像是被人在脑袋后面敲了一棒子,又像是沉入了一个古怪的魔术里,她的脚一软,向下倒去。

“哎呀,你怎么了!”丁丁尖叫起来。她蹲在地上,脸上爬满了汗水。丁丁嘘嘘地吸着小气,很有把握地说:“是痛经了吧?坚持一下,我爸的车就在外面。”她扫了一眼,果然看到校门前那棵傻呆呆的槐树下停着那辆耀武扬威的奔驰车。

她只有硬挺着站起来。她自然不会走向那辆车,她想她应该自己走回去。可她真的是没有一丝力气;可是,她既然站起来了,就得自己走。女孩子的心就是这么顽固。即便如此,那位神气的保安还是嫌她走得慢了,也许失而复得的岗位令他愈发滋生出了一种可笑的权力感,他威风八面地冲着她喊:“你,那个短头发的假小子,磨磨唧唧搞什么名堂?冒充娇小姐吗?”

这么精彩的语言反而使涌在校门前的脚步都停住了,大家哄笑起来。丁丁也掩住嘴笑,向他回敬道:“你这个‘二警察’,冒充公安局长吗?”

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天哪,“二警察”!现在王桐根本听不得这个词,这让她一下子无法自控。“你放屁!”她用响亮的哭腔大吼。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骂那个“二警察”,包括丁丁都这么以为,所以当丁丁搞明白这是冲着自己时,小脸立刻就变得煞白。“王桐你是在骂我吗?”她细声细气地求证。

“是的!鬼知道你爸怎么坑蒙拐骗才有的钱,你有什么资格侮辱人?”

丁丁漂亮的小嘴巴哆嗦成一团,她连哭都不会了。王桐疯起来了。她就像一头小母狮,向着整个世界发威。“不承认吗?谁不承认自己撒过谎的话,就上来搧我耳光吧!”她指着身边看热闹的一个男生喝问:“你吗?”男生下意识地缩了回去。“你呢?那么你呢?你,你呢?”她就这么四处指点着,一个一个地追究。她的食指是一根烧得通红的火棍,所到之处,无不披靡,槐树路中学的贵胄们纷纷避让,否则会滋啦一声被烫出一溜烟来。他们在她不屈不挠的断喝下,手忙脚乱地退出一个大圈,并且慢慢安静下来。

那个等在奔驰车里的父亲冲进来了,他要为自己受了委屈的女儿出气,硬挤到王桐身边,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他用了多大的劲啊,王桐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被揪下来了。她的头被提溜着,身不由己地踮着脚尖,像一条努力浮出水面呼吸的鱼,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头顶的疼痛。可她一点儿也不恨,甚至一瞬间变得释怀。她将这看作对自己的惩罚。她觉得自己应该被这样示众,也许只有这样,被人拎起来,才能抖掉一身的脏水和所有的恶心。

丁丁在哀求她的父亲松手。但这个父亲铁了心,他由不得自己了,他都不知道,他的那只手此刻是上帝之手,从天而降,负责把一个渴望拔地而起的女孩从人群中甄别出来。

“松了!”刘奋成扑上来了。除了刘奋成,还能有谁呢?他嗡声嗡气地吼着。人高马大的少年,一点都不比这个正在扮演着上帝的父亲弱,他很容易就掰开了那只上帝之手。

终于站稳了脚跟,王桐拼命挤出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

父亲去了哪里?他不在家,仿佛真的被一个高明的魔术师从这个世界上变得无影无踪了。

王桐觉得自己就是这个魔术师——只消像一个陌生人般和自己的父亲擦肩而过,只消让父亲伸过来的手搁浅在空气中,他就会消失掉,轻而易举地弥散在大白天的空气里。

她顶着火辣辣的头皮往保安公司走。保安公司离家不远,经理很年轻,声如洪钟:“老王?刚被辞了。他也太自由散漫啦,无组织,无纪律,昨天跑来要求调到槐树路中学,今天又跑来说不干了,他以为他是谁?自由门神吗……”王桐回过神往外走,又被这个经理声如洪钟地喊住:“你把这个带走,告诉你爸,以后不要再送这种东西。”

那是墙角边放在红色塑料袋里的一小袋苹果。

拎着这袋苹果,她重新走到了大街上。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市面成了巨大的泥塘,汽车开过去溅起脏水,让人躲之不及。于是就不躲了。她不时用一只手揉揉眼睛——已经被溅了一身的污泥,她不想让人还看到她边走边哭的狼狈相。那天,就这样一只手揉着眼睛,一只手拎着一袋苹果,整整一个下午,王桐都漫无目的地走在泥泞的大街上。她隐约相信,父亲会从人群中自己走出来,走向她,伸手抚摸她火辣辣的头顶。她真的这么期待着,近乎一种信仰,有几次,不免错把迎面而来的中年男人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只要那人够瘦、够萎靡不振。

天阴沉沉的,空气很闷,还湿乎乎的,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玻璃罩了起来。她感觉世界就是一口污水漫卷的、缺乏氧气的巨型鱼缸,而她,是一条拖泥带水挣扎着漂流的鱼。

傍晚时候,经过一座过街天桥。天桥的台阶上坐着一位测字的老头,穿着对襟的布褂,戴着圆陀陀的墨镜。她决定让他给自己也测一个字,摸出十块钱放在老头面前铺着的报纸上。老头的脸扬到天上。“女娃儿,测什么字呢?写在我手心上吧!”捧起那只布满牛皮癣一样老年斑的大手,她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明”字。老头把手缩回去,那个“明”字被他攥在了手心。

“事来宽,心不安,疑虑久,始安然。”他像是在唱戏。

“我听不懂。”她如实说,提起脚,轮换着将穿着帆布球鞋的双脚在校裤阔大的裤管上擦着。

“日月为明,昨天是明,今天是明,明天自然也是明,只要有太阳,有月亮,就是明咯。女娃儿,昨天就是今天,今天就是明天哟。”听上去像是绕口令。

“你是说所有的日子都是一样的吗?”

“这个女娃儿,还真是个女娃儿哟。”

她听得晕头晕脑。是啊是啊,不是女娃儿还会是男娃儿吗?付了十块钱,她的问题似乎解决了,又似乎加重了,就像天上厚墩墩的乌云,被夕阳刺出条缝,可还是没有被彻底撕开。只有顶着这块云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上路了。

恍恍惚惚地走,走到饥肠辘辘,直到被人拦住。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王桐几乎认不出眼前的刘奋成。他戴着一顶滑稽的厨师帽,系着一块脏兮兮的围裙,站在一股臭哄哄的,却又催人食欲的香味中,一把拽住了她。像是漂流到了那口巨型鱼缸的尽头,她被一道无形的黑暗玻璃阻挡在了意识的边界。刘奋成急骤地跟她说着些什么。她感觉刘奋成应该是在向她示爱,向她说明他有多么担心,但她却只能这样无动于衷地回答他:“喂,给我弄点吃的来,我都快要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