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夏日即景(第3/5页)

去吴县的路上,我们经过了马台镇。于小齐忽然说:“看,那就是我们学校,在左边。”我低头往车窗外张望,只见一幢黑黝黝的房子一闪而过,紧跟着出现的是鳞次栉比的摩配商店和温州发廊,道路旁看不见一根树木。镇上很安静,行人稀少,这与我想象中的流氓小镇相去甚远。汽车穿过马台镇,继续向南,后来我闻到浓重的水泥味道。于小齐说:“前面是水泥厂。”

到了吴镇,县政府后面就有一个游泳池。我已经渴得冒烟,靠在汽车后备箱上喘气。曾园说:“路小路,帮我开一下后备箱。”我打开后备箱一看,是半箱可乐。曾园数了一下说:“正好九听,省着点喝,喝光了就没啦。”这时我看见后备箱里还有一把木吉他,忍不住问她:“你还会弹吉他?”曾园说:“玩玩。”

那时候我还没听过会弹吉他的女孩,杨一也没见过。我们见过的音乐女孩都是弹琵琶的。念初中时候,学校里有一帮女孩弹琵琶,尖着嗓子唱他妈的苏州评弹,小小年纪就把头发绾成一个髻,前面光秃秃,后面沉甸甸,而且嗓音逼人,表情咋呼。我想象中的吉他女孩,是那种长发飘逸,坐在河边,嗓音温柔。这和琵琶女孩简直是天壤之别。自从我读技校以后,见到的女孩都是那种又傻又粗,马上就要去做女工人的。她们不会玩任何乐器,只会跑着调门唱卡拉OK。

我好奇地拨弄琴弦,听到自己的手指发出一串空洞的声音。于小齐说:“园园,弹一个,给他开开眼。”曾园说:“这把琴坏了。”

于小齐告诉我,曾园会弹吉他,她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南京,跟那里的老师学琴。

我说:“弹琴的人都特别爱惜自己的手指,你怎么还拿着西瓜刀呢?”

曾园说:“我随便说说,又不靠这个吃饭。”

于小齐说:“路小路对你拿着西瓜刀的样子很着迷。”

曾园瞟了我一眼,说:“是吗?”

我说:“不是不是,我还是喜欢女孩儿拿吉他。”

我们喝光了可乐,把铝制罐头丁丁当当扔在街上,跑到游泳池,买票。这次全是曾园出钱。那是个露天池子,阳光炽热,水很清,曾园穿着一件深蓝色游泳衣,戴着白色游泳帽,额头上顶着一副潜水眼镜,她身材高挑,腰肢柔软,浅褐色的皮肤不知是天生的还是被夏季的阳光晒出来的。于小齐穿着一件碎花游泳衣,还带小裙子的,腰里兜着一个救生圈,别别扭扭地走到池边。她很瘦,身材和曾园没法比。

虾皮在远处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曾园喊道:“虾皮,滚远点,不许下来!”

我问她:“为什么不许他下来?”

曾园说:“他会在水里撒尿。”

杨一下到水里浸了一下,又爬上跳台,以一个漂亮的鱼跃动作扎进游泳池里,在十多米远的地方伸出头来,吐出一片水雾,像一条白色的江豚。于小齐说:“哇,真漂亮,路小路也来一个。”我说:“不好意思,我只会狗刨。”那边又传来哗啦一声水响,曾园同样干净利落地跃入池中,伸出头来对于小齐说:“小齐,下来,我教你。”

于小齐说:“噢,我到浅水区去。”

曾园说:“怕什么,你有救生圈。”她伸手抓住于小齐的脚脖子,于小齐站立不稳,尖叫一声掉入水中。

我们玩得很惬意。曾园托着于小齐,于小齐在水面上扑腾。杨一独自在深水区反复地练习跳水。我一直在浅水区泡着,不太想动弹。过了一会儿,于小齐抱着游泳圈来到我身边,说:“游不动了,喝了好几口水。”

我说:“学会了吗?”

于小齐说:“没有啊,不过呢,我今天一定要学会游泳。”

我说:“这也不是马上就能学会的,要逐渐领悟。”

于小齐说:“不行,我对自己说的,一定要学会。”

我说:“那你要放松,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块泡沫塑料,而不是一块海绵或者是铁块。你的身体和水是一样的。要是太紧张了就不行。”

于小齐说:“他们都说我紧张,我做什么事情都紧张。我再试试。”

那天我一直在看着她,她在我眼前使劲地扑腾着,笨拙地想要游出去,却始终在原地不动。后来她“啊”的叫了一声,说:“腿,腿,腿抽筋了。”我游过去把她捞起来,扳住她的脚面。她被水呛了一口,不停咳嗽,说:“疼死了。”

我说:“越拼命越练不好。”

于小齐说:“疼死了,你还说风凉话。”

抽筋了就不能下水了,我陪她坐在水池边,于小齐说:“我一开学就去上海啦。”

我说:“你还回来吗?”

“当然要回来,我就去三个月,过了春节就可以去实习单位了。”

“去上海工作?”

“我想去广州,我妈不让我去,说那里不适合我。她就想让我到檀香扇厂去上班。”

“檀香扇厂有什么好玩的?”

“上班又不是图好玩。我妈托关系走后门,在那里给我找了工作,以后进去做设计员,天天给他们描图,”于小齐皱着鼻子说,“说起来是挺无聊的。”

“你妈是不是很可怕啊?我听你爸爸说过的。”

“他还说了什么?”

“说你妈经常发脾气,一发脾气就把他的书都撕了,撕得他心都碎了。”

于小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妈是做护士的,在单位里又要受领导的气,又要受病人的气,还要上夜班,回家就要发脾气。那时候我还小,我爸又不会带小孩,我妈一回家看见我们两个,一个比一个脏,当然要发飚。护士嘛,都是有点洁癖的。吵啊吵啊,就只好分手了。其实我妈也挺不容易的,这么多年一直没嫁人,就是怕我吃亏。我爸倒是很开心,又结婚了。喂,我问你,她那个新娘长得好看吗?”

我说:“真不瞒你,非常难看,我看见过照片,又黑又瘦。”

于小齐说:“他那个审美标准很古怪的,一个技校老师,以前是橡胶厂的小干部,非要把自己弄得跟外国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