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社会渣滓

开学那天,我到技校去报到,到了学校门口就遇到了老丁,他对我说:“煤气快用光啦,星期天帮我换一瓶。”我说:“明天就去帮你换。”老丁说:“星期天吧,上午你过来,我在家等你。”

我把自行车停在学校门口,跑进去一看,很不幸,我们三年级的学生已经彻底没有教室了,这个学期的新生足足有四个班级,他们塞满了教室。我们班学生都站在过道上,那个挨过枪子儿的班主任鄙夷地看着我们,大声说:“站好站好,立正,向左看齐!”

老右派两年来折磨我们的灵魂现在他终于要和我们说拜拜啦。我很高兴。班主任很善解人意,居然领会到了我们的意思,说:“你们甭得意,明天工厂就来招人了,今年只有农药厂招五个,剩下的全都去倒闭厂了。”我们听了,一起大喊起来,连班干部都急了,说:“以前不是说都去效益好的单位?怎么只有农药厂招五个?”班主任说:“嚷什么?给你们吃一口饭就不错了,你们也配去效益好的单位?”这时只有我和大飞在笑,我们都是负分,好坏都是去饲料厂,那些效益好的单位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我们那个技校,像大学一样采用学分制的,这一点很先进。学分关系到最终去哪个工厂上班。等到分配单位的时候,各个单位都有定额,农药厂五个名额,糖精厂十个名额,他们都坐在一间教室里,学分靠前的学生首先进去报名,学分靠后的在后面。不存在面试,只要不是残废,工厂就不会让你滚蛋。这样,学分高的学生首先把效益好的单位都占据了,而学分低的只能去那些倒闭厂,比如饲料厂。

问题在于,这些学分并不完全以学习成绩为标准,学习成绩只占很小一部分,有相当一部分是思想品德。思想品德完全掌握在班主任手里他想给你几分就几分,犯了事情的还可以倒扣学分。我操,这么一来,就是陈景润都算不清我该有几个学分。我一年级的时候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二年级吃了个处分,中间还犯过大小事情反正老子也数不清了,到了三年级的时候,我的学分就成了负数。

第二天我站在学校二楼的走道里,那里都是办公室,现在临时改成招工现场。我手里拿着成绩单,看着我的同学们一拨拨走进去,最初的五个都欢天喜地的,毕竟是农药厂,效益非常好,后面就全都哭丧着脸。制冷厂、橡胶厂、油漆厂、饲料厂,都是那种只有两三百个工人的小厂,奖金发不出来,只有一点死工资,随时都会倒闭关门。轮到我的时候,二楼走道里只有孤零零的三个人了,其他的同学都走了,本来说好一起去打电子游戏,大家都没这个心情了,招工办的人也陆续往外走。我的身后,是大飞,大飞身后是一个绰号小怪的女生,是我们全校最难看的女生。再往后就是班主任压阵。班主任鄙夷地看着我,说:“路小路,进去啊,你这个资产阶级自由化,现在后悔都来不及啦。”

我说:“我有什么后悔的。”说完走进去,一看,我心里一沉,连饲料厂的人都在收拾东西走人,这可是戴城最差最差的化工厂啊!我的目光逡巡一圈,终于发现在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个女的,女的前面竖着一块小牌子:前进化工厂。

我对戴城的化工企业也算了如指掌,从来没听说过前进化工厂。那女的倒是很大方,对我招手说:“这里这里,过来呀。”她三十多岁,讲着一口翘舌的普通话,显然是北方人。

我走过去把成绩单给她,她皱着眉头说:“你的学分怎么是负数?”我说:“后面还有比我更惨的呢。”她说:“好吧,你也别无选择了,就我们厂吧。”

我问她:“你们招了几个人啦?”

她说:“一个都没招呢,你们学校的人好像都不愿意来我们厂。”

我说:“没人知道你们厂啊,你们生产什么的?”

她一边递给我报名表,让我填写,一边说:“主要生产铬酸。”

我说:“效益怎么样啊?”

她说:“效益不错啊,现在这类产品正好销,不过我们厂规模比较小,可能过阵子会扩产吧。”

我低下头填写报名表,问她:“规模小,你们厂多少个人啊?”

“大概八十个吧。”

我头一昏,八十个人的化工厂,这个概念就等于是一只只有四个人的足球队,你还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效益可言?女的倒还在宽我的心,“不要紧的,你们过来就是仪表维修嘛,大厂小厂还不是一样?我们这里正缺仪表维修工呢。”我的头再次昏了一下,忘记告诉她了,我什么仪表都不会修。我问她:“你们肯定是第一次到我们学校来招工吧?”

“以前应该没有,我是最近调过来的,厂里没有从你们学校招过人。”

“我就知道。”我摇摇头,心想,你招了我可别后悔。

我把招工表填好了,忽然觉得屁股被人顶了一下,原来是大飞,他和小怪也走了进来。大飞一过来就问:“喂,你们厂在哪里啊?”

女的说:“噢,在马台镇后面,离这里大概二十公里。刚才忘记说了,你们要住宿舍的。”

于小齐离开了马台镇,而我却要去那个地方,在未来几十年里长久地生活在那里,听起来很像个笑话。

星期天上午我打算去老丁家,出门的时候打开信箱拿香烟,我家不订报不订杂志,也没什么人来信,这个信箱正好被我用来藏香烟。结果发现信箱里有一封信,白色的,软软的,安静地躺在那里。信封上写着路小路收,落款是“于”,我喜出望外,知道是于小齐的来信。

小齐的信很简单,就一张小纸片,她告诉我,以来到上海的一所纺织学院,培训就在那里,住学生宿舍,现在还没有正式上课,他以仅和同学结伴去外滩玩过,外滩很美,她心情很好。信的末尾祝我学业顺利-- 这事就别提了,我的学业已经顺利结束。她又说,她属于短期委培生,学校压根就没有给他们准备信箱,所以没法收到我的回信。她留了个电话,区号、电话号码、分机号码,让宿舍阿姨去某某宿舍喊于小齐,晚上她都在。

我把信塞进书包,我的书包如今已经是空空荡荡,再也不用装什么书本了。我骑车来到白凤新春,九月初,台风经过之后,天气又毫不留情地热起来。白凤新春与我们报春新村一样,都是满地的西瓜皮。星期天有很多人在新村里进进出出。我到了老丁家楼下,照例把自行车停好,三步两步窜上去,刚一敲门,他就开门了。我说:“老头,你今天倒没睡懒觉。”老丁说:“进来说话,进来说话。”我一走进去,他就把门关上了。我有点奇怪,这老头今天举止不正常,以往他总是懒洋洋的,根本不会主动关门,再说了,换一瓶煤气,我马上就要下去,又何必关门呢?我往厨房里去,发现煤气炉上正在烧水,火苗很旺。老丁把我往客厅里拽,“这里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