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杨一的逃亡(第2/4页)

那天我把他送上火车,看着他急吼吼地跟两个女孩调情,我想,所有这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爱与性,追随与叛逃,都可以留待以后去寻找答案了。我为杨一感到庆幸。火车带着他离开了戴城。我返身走出月台,刚才还是人山人海,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地上散落着好几只鞋子,火车站有点像散场之后的电影院。

当我在人世游荡到厌烦的时候,想起杨一,去上海的化工学院找他,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我背着个破包,头发蓬乱,身无分文。我看到杨一躺在寝室里,只穿了条裤衩,同样也是头发蓬乱,身无分文。他无力地对我挥挥手,说,小路,我钱都花光了,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你能给我去买个包子吗。我说我也没钱了,还打算找你借点呢。杨一说,那你有烟吗,香烟你不会没有的。我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根烟,点上,自己吸了两口,塞到他的手指缝里。

我说他笨,没钱不会去借啊。杨一说,我们寝室里每个人都是举债度日。我一看那寝室,完全就是狗窝,我都不用去形容了,反正读过大学的人都知道。几个床铺上各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都只穿着裤衩,对杨一说:杨一,有烟啊,给我抽一口。杨一说,今天的课还去上吗。下铺的兄弟说,我走不动了,我会因为低血糖而晕倒在离教室四百米的地方。杨一就对我说,小路,你帮我到某某教室去,点名的时候答应一声,然后你去给我弄点吃的,树皮也行。

那时候我就幸灾乐祸地狂笑起来,杨一,这他妈的就是你的理想吗,离开了戴城你没有变成一个上海人,而是变成了乞丐。杨一没力气跟我斗嘴,只是虚弱地说,不要污蔑知识分子。

我摇摇头,跑到那教室里,照着他说的,点名时候答应一声,然后再溜出来。很麻烦,我也没钱了,到哪里去弄吃的呢?忽然在校园的小道上看见一块手帕,女孩子的,我把手帕捡起来,再往前走看见一把要是,我乐坏了,快步上前,寻找那个漏了口袋的女孩儿。再追上去,看见一个女孩儿的衣服下面飘出一张两元的纸币。这短暂的追随她的旅程让我发狂,上帝啊,两元。我揣着那张钱,买了四个实心馒头,一路啃着回到寝室,给了杨一两个馒头,他眼睛都绿了。我喝了一口水,抬头一看,他手里只剩一个馒头了,我再喝一口水,另一个馒头也就剩下一小块了。下铺的兄弟还再喊:杨一,剩下那小块给我吧,求你了,我用手掌机跟你换。

我问杨一,怎么他妈的都穷成这样,要等着饿死。杨一说,也不是穷,而是家里的汇款都没寄到,大学生的贫穷和家里有没有钱并无直接关系,有些人家里挺阔的,照样吃不饱,因为上半个月就把钱花得精光了。要是我早半个月来找他,就能过上大款一样的生活。

吃过了东西,总算可以下床走走了。我和杨一走在校园的道路上,他还是缩着脖子,衬衫敞开,露出奶头,一双塑料拖鞋在地上踢踏踢踏的。看上去很有魏晋风度,其实狗屁。我说,操,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我还以为你天天在实验室里搞研究呢,你他妈的这哪里是读大学啊。杨一说,你这就不懂了,大学里分为两种人,第一种是好好学习早日混上去的精英分子,一出校门就能找到好工作,第二种就是我这样的,黑道帅哥,不用读书,由你玩四年能混就混。这时我意识到,眼前的杨一,已经不再是当年爬上水塔发誓要考清华大学的少年了。

到了晚上,我们都饿坏了,喝了很多水,后来杨一说,也罢,小路你好不容易来看我一次,我总不能让你饿着,为了你,我铤而走险一次。他回到宿舍,从枕头底下捞出一把西瓜刀,用报纸卷了卷,对我说,我们去打结中学生。

我跟着他走出学校,一路走一路劝,别这样,抓住就判十年。杨一说不用担心,抢完了就往大学里一钻,黑咕隆咚的谁也认不出我们。还记得当年我们被人抢劫的样子吗?那伙小流氓一个都没抓到过。到了街上,黑漆漆的,冷冷清清,连中学生的影子都没有,这是晚上,中学生都回家了。我说,操他妈的,选错时候了。杨一说不要紧,附近有个卫校,都是女孩子,晚上有很多都会到化工学院来玩的,挑一个落单的抢。我说,你真是人性泯灭啊。

我们在卫校附近蹲了半个多小时,果然有一个落单的女孩儿走过来,整条街上就她一个人。杨一从电线杆后面闪出来,我闪到女孩儿后面,把她包抄住。杨一说,小妹妹,借点钱。女孩儿指着杨一说,你想吓死我啊。杨一说,别喊,我带着西瓜刀呢,借五十块钱。女孩儿说,操,我就只有二十块饭票。杨一说,饭票也行。抢到手一看,还是化工学院的饭票,非常高兴。女孩儿说,够意思吧,我就在你们学校搭伙的。杨一说,哎,你怎么知道我是化工学院的。女孩儿说,我操,一看你就是大学生,我们卫校没有男生。就这样,杨一谢了那女孩儿,让人家留电话,说是隔日奉还,然后撒腿就跑。女孩儿可能被他迷住了,竟然没有喊人。

回到学校,我们用饭票换了两包烟,又去吃了点东西,还剩下一点饭票,明天吃早饭。夜里我和他睡在一个铺上,前胸贴墙,后背贴着杨一,想到我们少年时代经历过的一起,戴城的流氓,技校与重点中学,欧阳慧,于小齐,曾园,残废,虾皮,还有死掉的老丁以及他的两个老婆。所有的脸都漂浮在我意识的表面,没有思考的余地,只是让他们飘过去。

我问杨一,你还爱欧阳慧吗。

杨一说,我也不知道。他又反问我,你还爱于小齐吗。

我说,假如我有一天能找到她,我就会知道自己爱不爱她了。

杨一大学毕业后,本想在上海找份工作,但他爸爸坚持要他回到戴城,杨一考虑了一下,就真的回去了。他在上海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还不如回家。

回到戴城后,他买了台游戏机,每天蹲在屋里打游戏。这个游戏是双人组合的,他找不到同伴,我在外面游荡呢,于是他把呆卵叫来,教这个傻子打游戏。一个无业的本科毕业生和一个同样无业的白痴,每天对着一台黑白电视机狂打坦克,轰掉了几万辆虚拟的坦克。中午想起来饿了就吃点泡面,顺便给傻子也弄一碗,吃完了继续打。有时傻子跑到幼儿园外面去看风景,杨一独自打坦克,觉得很孤独,就冲出去把傻子拉回来,央求他一起玩。傻子也不是每次都肯陪他玩的,傻子也有尊严,也有厌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