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惑(第2/3页)

林姐冲进来,将他房里的窗帘拉开了。林姐的身后还有一个人,是新疆那位经营地毯的老妇人。她的样子比上次显得憔悴,但是目光还是火辣辣的。曾老六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穿衣。

“曾老板,这下你要发财了。”林姐说。

当亮光照在林姐脸上时,曾老六吃了一惊。整个脸全都肿了起来,连鼻子都被什么东西打歪了。她变得丑陋不堪。

“昨天我同这位老妈妈去夜总会享受生活去了。”林姐不好意思地说。

老妇人从巨大的旅行包里拿出地毯的样品来。曾老六想,她真是有力气啊。她那苍劲的双手抓着样品,一件一件在他眼前展示。曾老六面对这些烟色的地毯样品眨巴着眼,他什么图案都看不到。

“您有多少,我全要了。”他机械地说。

“好小伙子,有志气!”

老妇人同林姐相视一笑,两人相拥着向门外走去。

曾老六拉上窗帘,准备继续睡觉。他在昏暗中扫了一眼桌上那些样品,心脏在胸膛里猛地跳了起来。并不是他看到了什么奇迹,他什么都没看到,样品静静地躺在那里。但不知为什么,他感到某种转机正在临近。他将自己的脸埋进小块地毯里时,那厚厚的拉毛地毯里头就伸出几只婴儿的小手,揪住他的脸颊,鼻子和额头。曾老六不由自主地喊道:“妈妈!妈妈!”他于惊慌中将这些小块样品全扫到地上去了,西部沙漠的气味在空中飘荡。当他喊“妈妈”的时候,他脑子里出现的是老妇人的形象。老妇人坐在堆得高高的地毯上,严厉地注视着他。

“在西部的沙漠里,住着吕芳诗的家族。”他听见自己在轻轻地说,“金光灿烂的落日照亮了这些阴沉的灵魂。”

门开了,外面响起拍手的声音。是林姐和老妇人。

“您看我的老板有多么精神。”林姐对老妇人说。

两人站在那里哈哈大笑了一阵就下楼去了。

曾老六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看着京城的天空渐渐地变暗,霓虹灯渐渐地亮起来,他突然明白了京城同西部的暧昧关系——那种深埋地底的盘根错节的关系,那种通过高高的天空里的游丝来传递信息的关系。难怪林姐在他情绪低靡时劝他去新疆联系业务呢。所谓“业务”到底是什么?不就是从沙漠里飘出的透明的气泡吗?在他同吕芳诗的那些交合中,他总是闻到沙漠的气味。

曾老六慢慢地感到了一件事,这就是,他同吕芳诗的分离很可能是永久性的了。此刻他虽然伤感,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已经从颓废情绪中挣扎出来了。他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他要弄清一些事。他对着镜子梳好头,穿好外衣,然后向楼下走去。楼梯在他的脚下发出意味深长的回响。

店里关门了,林姐在台灯下算账。她的脸仍然肿得很高,看上去惨不忍睹。

“我要说,老板,你总是能走在正道上。而我们,就总要在克服错误中前进。夜总会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老板,你享受生活了吗?”

曾老六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想,林姐也是属于沙漠家族的。

林姐走到那一堆地毯面前,在昏暗中指着一个图案要他辨认。

那正是那个黑球,他先前在新疆见过的、有点让人恐怖的球。

“血流成河啊。”他喃喃地说。

“你真敏感。”

她将日光灯全打开了。曾老六再看那个球,球已经成了天蓝色,而且扩大了很多。曾老六盯着它,脑海里响起一首摇篮曲。林姐在一旁催促地问他:“怎么样?怎么样?”

“我觉得我可以爱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这就对了。‘红楼’的那位妈妈最惦记的就是你。有时候,我坐在这铺里,竟会觉得我是坐在皇宫里头,我听到鸣锣开道的声音……你说奇怪不奇怪?有些事,表面看去是痛苦,其实却是幸福。”

她将日光灯关掉,回到台灯下。曾老六忽然发现她那张脸成了青面獠牙。

“我睡着了就会啃我儿子的小腿,你相信吗?”

曾老六没有回答她。他朝街上走去。街上今夜比较黑,有一些小鸟落在他行走的人行道上,轻轻地叫着。真奇怪,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京城的街道上有小鸟啊。是不是哪个卖鸟的人放出来的呢?林姐也出来了,他听到她锁好店门,来到他身边。

从侧面看去,她的脸和脖子是一匹马的头部。曾老六想,也许他自己是一个羊的头?他俩缓缓地走了一会儿,连街灯也灭了,只有来来往往的出租车射出一些光。曾老六站住了,他怕踩着了小鸟,因为鸟儿越来越多,有的竟朝他裤腿上撞过来。

“瞧,吕芳诗。”林姐轻轻地说。

曾老六抬头一看,看到一个像塔一样高的影子从他们旁边溜过,那影子还惊起了一大群鸟。林姐忽然就撇下他,追着那影子去了。曾老六也想追过去,可是一抬脚就踩伤了小鸟,他听到惨叫就愣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完全麻木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自己店里的灯亮了。会是谁呢?

是林姐。她还在那盏昏灯下工作,她那么喜欢昏暗。

“真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夜晚。”她说。

她那肿成一条线的眼睛盯着台灯,她的一只手在做一种追逐的游戏。曾老六只看见白色的指头一闪一闪的。曾老六想,她也有可能是吕芳诗的另类情人。曾老六一点都不嫉妒她,他对她的兴趣越来越浓了。他回忆起林姐第一次来这里应聘时的情景。他至今记得她的第一句自我介绍是:“我是个有事业心的人。”

“最近她每天晚上都要来同我见面。她已经离开了夜总会。对于她这种身份的小姐来说,离开夜总会就意味着自由了。”

“自由了?”曾老六问。

“是啊,我真为她感到高兴。我一直觉得她总有这么一天的。要知道我还没有获得自由呢!”

“难怪你还往夜总会跑啊。”

“我也想自由,可总是达不到。”

林姐的指头在黑暗中像几匹奔马,曾老六看呆了。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她出神地说,“她在贫民区买了一套房子,楼道里有蟑螂……我去过她的房间,窗户很大很大。从那高楼上向外望去,所有的东西都朦朦胧胧——不,我是说,你想看见什么就能看见什么。老板,你说说看,这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可能那就是自由吧。”曾老六沮丧地低下头,避开林姐的目光。

“谢谢你,林姐,你陪我度过了美好的时光。京城的夜真迷人,你说是吗?”

这下林姐真的要回家了。曾老六站在街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在人行道上,那些鸟儿叫个不停,叫声越来越费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