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从南安普顿飞往福因斯

第六章

列车穿越萨里郡的松树林,隆隆地朝着南安普顿行进着。这时,玛格丽特·奥森福德的姐姐伊丽莎白宣布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奥森福德一家正坐在泛美航空“飞剪号”乘客专备包厢里。玛格丽特独自站在包厢尽头,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她的心情正在死灰般绝望和逐渐升腾的兴奋激动之间胡乱摇摆着。就要弃祖国于危难之际的她悲愤交加。可是想到自己就要一路飞到美利坚去了,她又激动不已。

姐姐伊丽莎白满脸愁容地离开其他家人朝她走了过来。她踌躇了一下,然后说:“我是爱你的,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很感动。因为她们都已长大,了解到了那些满世界互相争斗的“主义”们,所以竟各自坚持了不同甚至是完全对立的观点,还为此疏离了姐妹情分。但她一直都很怀念和姐姐亲密无间的日子,和姐姐渐行渐远也让她心有戚戚焉。要是她们能重新成为闺蜜就太好了。她说:“我也爱你。”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伊丽莎白。

过了一会儿,伊丽莎白说:“我不去美国了。”

玛格丽特意外地倒吸一口气。“怎么可能不去?”

“我就直接跟父亲母亲说明我不去了。我二十一岁了,他们不能强迫我。”

玛格丽特也不知她这话对不对,但是她还是先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她还有太多其他疑问。“你要去哪儿?”

“去德国。”

“可是伊丽莎白!”玛格丽特吓坏了,“你会没命的!”

伊丽莎白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你要明白,不是只有社会主义分子才敢为信仰而死。”

“但是为纳粹!”

“不光为了法西斯主义,”伊丽莎白说道,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还为了那些要被黑鬼和混血杂种淹没掉的血统纯正的白人们。为了全人类。”

玛格丽特听着一阵恶心。失去姐姐已经够糟糕了——但是把她输给了那么邪恶的思想?!不过玛格丽特现在不想再重新演练一回无味的政治辩论,她更担心姐姐的安危。她说:“那你靠什么维生?”

“我自己有钱。”

玛格丽特想起来,她们俩到了二十一岁都可以从爷爷那继承到一笔钱。钱不多,但是足够对付日子。

她又想到了别的事。“可你的行李已经登记托运到纽约了啊。”

“那箱子里都是些旧抹布。我还另外打了几包行李,周一就寄出去了。”

玛格丽特震惊了。伊丽莎白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现在一回想,一比较,自己的出逃计划真是太冲动、太欠考虑了。我在那里黯然神伤拒绝进食的时候,伊丽莎白已经订好了票还提前把行李寄了。是,伊丽莎白到了二十一岁分界线那边,玛格丽特还在这边,但这远不是她谋划精细、执行利落的原因。政治上愚昧错误的姐姐竟能如此地三思后行,这让玛格丽特着实惭愧得很。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会想念伊丽莎白的。虽然她们已经不是好朋友了,但她一直都在身边。虽然两个人总是拌嘴总是嘲笑彼此的想法,但是这些争吵她依然会怀念。况且伤心失落时候她们还是会支持彼此的。伊丽莎白时常会有剧烈的阵痛,每回发作玛格丽特都会为她掖被子,给她端去热可可和《画报》杂志。伊安去世时伊丽莎白也深感遗憾,虽然她不赞成他的思想,但还是给了玛格丽特不少安慰。玛格丽特不住地落泪。“我会想死你的。”

“别兴师动众的,”伊丽莎白不安地说,“我还不想让他们知道呢。”

玛格丽特把持住自己。“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们?”

“在最后一秒钟。在此之前你可要正常些,没问题吧?”

“好吧,”她强咧了一个灿烂的微笑,“我要和往常一样,让你没好果子吃。”

“噢,玛格丽特!”伊丽莎白离落泪不远了,她哽咽着说,“跟他们聊天去吧,我控制控制情绪。”

玛格丽特紧握了一下姐姐的手,转身回到座位。

母亲正在翻《时尚》杂志,偶尔给父亲念上几段,完全不理会他的不感兴趣。“‘时下流行穿蕾丝’,”她念道,然后又加了一句,“我没发现啊,你觉得呢?”没有回答,但她没有一丝一毫气馁的样子,“‘白是首选的靓丽色彩。’好吧,我不喜欢白色。白色衬得我脸黄。”

父亲脸上一副自以为是的表情,真让人受不了。玛格丽特知道,他正为自己成功彰显父母权威粉碎她的叛逆计划而扬扬自得。但他还不知道,他的大女儿已经放好一颗定时炸弹了。

伊丽莎白能撑得过这一劫吗?告诉玛格丽特是一回事,跟父亲摊牌则是另外一回事。伊丽莎白的胆量可能会在最后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玛格丽特自己也打算过与父亲当面对质,可最后还是做了缩头乌龟。

就算伊丽莎白能挺住,跟父亲把话说完,逃跑能否成功依然不是定数。她是二十一岁了,是有自己的钱了,可父亲固执得要命,为了万事遂他意可以毫不手软。如若想起什么可以阻止伊丽莎白的手段他铁定会做的,这点玛格丽特可以确定。从原则上讲,他或许不介意她加入法西斯阵营,但他一旦知道她胆敢拒绝执行他为这个家所制订的计划,肯定会大发雷霆。

玛格丽特像这样跟父亲吵已经很多次了。上次她未经他批准就去学车,让他勃然大怒;还有一回,她去听饱受争议的节育先锋玛莉·斯托普斯的演讲让他发现了,他火冒三丈。她那几回占上风完全是因为那些事都是背着他做的。她可从未在正面交锋中打过胜仗。十六岁时,她想和凯瑟琳表姐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去野营,全程还有牧师和牧师爱人照看,可他就是不同意,反对的理由是男孩女孩通行了。他们针对要不要上学这件事上争执得最为激烈。她低声下气地恳求过、撕心裂肺地哭喊过,他却一直铁石心肠毫不动摇。“女孩子家上哪门子学,”他那时说,“长大都嫁给别人了。”

但他总不能一直这么欺负自己的孩子,永远这么颐指气使下去吧?

玛格丽特坐不住了。她站起来沿着过道走着,看看有什么事好做。其他“飞剪号”乘客和她想法无二,都是一半兴奋一半消沉。他们在滑铁卢火车站上车,等车时相谈甚欢。他们在滑铁卢检查过包裹:母亲的汽船专用大箱子弄得满城风雨,超重了好几倍,可泛美航空工作人员的话到母亲这里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最后箱子还是过关了。一位身穿制服的小伙子接过他们的票,把他们领到了特别包厢。不一会儿,伦敦城被抛在了身后,乘客们也安静了下来,仿佛在跟也许再也见不到的祖国默默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