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斯蒂芬(第2/3页)

很明显,他正努力地想我是谁,而我也竭力地想隐藏自己的失望。在我的幻想里,我给他留下的印象和他给我的印象一样深刻。他有些勉强地向我咧嘴一笑,说:“你是我的学生吧?”

“不是,我在办公室工作。”

“当然,很抱歉。”他尴尬地笑了笑。

这时,一个身上戴满珠宝首饰、穿了一件和服似的衣服的女人(卡拉)突然来到我们身边。“马克,你在这儿呀。快来见见阿卜杜勒,他是个超级粉丝。”

马克试图介绍我——这也真够尴尬的,因为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但还没等他说完,卡拉就把他拉走了。我觉得她不是故意失礼的。她很敏感,一定是觉察出了我和马克之间有些情愫在萌发。

在问答环节,我在屋子的后排找了座位坐下,和他只有几排的距离。他回过身看了我一眼,似乎感受到了我落在他背上的目光,然后冲我淡淡一笑。当克里斯沃和朋友们动身去长街喝东西时,我找了个借口留下来,但也找不到机会接近他;马克被卡拉的小团体牢牢吸引着,我却没有勇气加入他们的谈话。在花掉很多钱买了一堆不需要或者不想要的书之后,我离开了那里。可是我的车,那辆原本属于我母亲的破旧的菲亚特,竟然在停车场凭空消失了。我吓得魂不附体,却依然抱有一丝希望,也许是记错了停车的位置。于是我在路上跑了几个来回,仔细地搜寻路边,还是没找到。我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书店外抽烟的人群旁边。

我手里拿着车钥匙,不知所措地在那里站了一分多钟。

忽然,有人碰了下我的胳膊。“又见面啦!”

是马克。我看着他,一下子哭了出来。

他带我去警察局做了笔录,然后送我回家。就在我家外面,我们坐在车里聊了好几个小时。那一晚,我们无话不谈。我给他讲述我的童年,那时的我害怕自己不够优秀、不能成为作家,那却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他则和我谈着他妻子长期的病痛和他失败的婚姻。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关于佐伊的问题上对我如此坦诚。他告诉我他的全部:他的负罪感、他的痛苦,以及他是如何在一个充满失落感和怨恨的世界里求生;发生了那么多事,生活依旧要继续,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现在才知道,他之所以对我毫无保留,是因为在那个阶段我们只是稍微熟悉的陌生人。自那之后,唯有被问起,他才会说一些关于佐伊的事。可我仍然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无声无息、如影随形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每日每夜,每分每秒。

那一晚过去两天后,我们第一次一起过夜。三周之后,我便搬去和他同居。之后又过了两个月,我发现自己可能怀孕了。

登上飞机的那一刻,我们两个人都觉得瞬间轻松起来。我一直在提醒自己:我们很安全,他们不可能找到这儿来。我们都没有睡觉。整个旅程中,我们喝了太多金汤力,谈论着我们要去哪里,去看什么。我憧憬着在香榭丽舍大街漫步,给海登挑选一件别致的法国套装,我们的计划是睡个懒觉,然后去饭店享受美食。我们到达了戴高乐机场的巴黎郊区快线车站,很疲惫却很快乐。尽管寒冬的气息让我们直打冷战,车窗外景色萧条——那些铁轨沿线的松垮破败的小屋、丑陋的涂鸦,还有那些新的功能型楼盘——这一切也没有破坏我的心情。在列车停靠的第一站,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手拿麦克风,另一只手拉着一个拖车上的扬声器,正在费劲地登上车。他用法语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然后按下扬声器的按钮,嘈杂的混音版《抱歉太难》的伴奏在车厢中响起。他开始唱歌的时候,我斜眼看了眼马克。那人的嗓音不错,可是在英语歌词的发音上有很大困难,特别是“sorry”这个词;而且,他唱着唱着似乎开始编造歌词。马克靠近我,咧着嘴笑逐颜开,低声耳语说:“人家错了啦(sowwy),斯蒂芬。”

然后我俩都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我笑出了眼泪。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一个快乐的开始。我们在喧闹的皮加勒广场站下了车,沿着下坡的小路走进迷宫一样的公寓区,途经一个被摩托车环绕的咖啡馆林立的小广场,我们向左拐进一条更窄的路,它看起来更像是主路。大部分住宅楼的外墙都是统一的米白色,而厚厚的楼门都漆着鲜艳的颜色。虽然许多户人家都关着窗户,我们也能在各处看到里面藏着的独特风格和生活情趣:明亮的窗前花箱,亚光的黄铜栏杆以及金属板间透出的金色光芒。

在我们找公寓的时候,旅行开始变得扫兴。“我们找的是16号。”马克边说边看着贴在每家门口对讲机旁边的号码。

我们找到了15号、17号和18号,却不见16号。我们又折了回去,发现唯一可能的就是绿色大门上钉着褪色的“出租”字样的那间。我推了下门,以为是锁着的,结果它咯吱一声就开了,一片阴暗的院子展现在眼前。院墙的砖长满了青苔,显得很破败,其中一面墙上挂了一排贴着标签的木头邮箱。我们搜寻着珀蒂的名字,按照他们最新的邮件所写,公寓的钥匙就放在他们的邮箱里。钥匙很容易就找到了:因为其他的名字都已经褪色且难以辨认。我们一找到钥匙,就向院子远处两扇肮脏的玻璃门奔去,马克敲入珀蒂家对讲机的密码。门咔嗒一声开了,我们走进一个狭窄的门厅,一个落满灰尘的折叠式婴儿车叠放在墙边。登上几级镶着肮脏的米色瓷砖的台阶后,我们来到一个狭窄的旋转楼梯下,一股放置很久的残羹剩饭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三楼。”马克边说边拿起两个行李箱。

我伸手按灯的开关,可我们头上的楼梯间还是一片漆黑。马克想起来用手机的光照明。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我们踩在木楼梯上发出的笨重的脚步声。我发现自己在用耳语说话:“环境有点糟糕,不是吗?”

“公共住宅区都是这样。”马克喘着粗气答道。提行李耗费了他的体力,让他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明明是在往楼上走,却感觉一直在下降,好像每走一步空气就愈加沉重。我举着手机照明,马克费力地和门锁较着劲。在连续几分钟失败的尝试之后,只听咔嗒一声,门开了。

我想说一进屋我就感觉不对劲。但是,当我摸索着按下电灯开关后,才真正感到了深深的失望。屋内的窗户全部被遮挡,公寓里根本没有自然光。珀蒂夫妇看上去年轻又有活力,我原本期待这会是一间风格独特、重新装修的公寓,有着雪白的墙壁、雅致的装饰画以及时尚简约的家具。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公寓是七十年代的装修风格,而且破败不堪。棕色灯芯绒面料的沙发上钉着脏兮兮的橘色松木扶手,电视机是九十年代的老古董;墙边胡乱堆放着用棕色胶带封住的纸箱;茶几下面卷着一只脏袜子,仿佛珀蒂夫妇俩离开得很匆忙。可至少这里很温暖,太温暖了。我脱掉了卡拉的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