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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理解这一点,你得先知道在慕尼黑之后,我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不管耶日上校对我做过些什么,他给我带来了某种威望,因此五楼决定专门为我设立一个工作岗位,负责到各地解决行动中出现的问题,主要是派驻到外地执行短期任务,“旨在评估工作,并在可能的情况下,充分发掘当地情报站职权范围以外的机会”——这就是我的任务摘要,签过字之后又交还给发布者了。

事后回想起来,我意识到这份工作需要经常旅行——这个星期去中美洲,下个星期去北爱尔兰,然后跑非洲、中东,再去非洲——平息了我心中一直挥之不去的躁动不安,对我的这种状态人事组的头儿极有可能早已心知肚明。最近我和一个名叫莫妮卡的姑娘搞起了一段毫无意义的婚外情,她在情报部的工业部门联络处工作。当时我觉得自己需要来点风流韵事;我在餐厅里见到了莫妮卡,就把她给选中了。就是这么平淡无奇。有天晚上下起了雨,我准备开车回家的时候,看到她站在23路公共汽车站等车。平淡无奇的事有了内容。我送她回公寓,和她上了床,带她去吃饭,我们俩都想弄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最后得出了一个省事的结论:我们坠入了爱河。有几个月我们过得挺开心,直到后来发生的悲剧一下子让我清醒过来。幸运的是我刚好回到伦敦,正要听取下一次任务的情况介绍,接着就听说我的母亲快不行了。也许是上帝在搞恶作剧吧,接到电话时我正和莫妮卡在床上。不过最起码我总算能在葬礼时到场。仪式虽然很长,却出人意料的平静。

尽管如此,我发觉自己对这事还是没有丝毫准备。不知怎地,我曾经想当然地认为自己能和以前渡过种种难关时一样,想法子应付母亲去世带来的打击。我简直是大错特错。史迈利曾经说过,只要一接触现实,很少有什么阴谋诡计能够得逞。我对自己耍的阴谋也是这样——我想骗自己说母亲去世时已经得享天年,只有死亡才能让她从痛苦中解脱,这样我就可以把这事放下。我根本就没有考虑到,那痛苦指的也可能是我自己的。

我成了个孤儿,同时又觉得很兴奋。当时的心情我只能这样去描述。我的父亲很早以前就去世了。我从前并没有意识到,母亲一直承担着父亲和母亲的双重责任。我觉得她的去世不仅意味着我失去了童年,也意味着我失去了我的大部分成年时代。我终于不带任何牵绊地独自站在了生活的种种挑战面前,但大部分挑战已经成了过去——蒙混过去了,错过了,或者是搞砸了。我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去爱了,但我该去爱谁啊?恐怕不会是莫妮卡,哪怕我再口口声声地否认、指望现实会随之改变,我爱的也不是她。莫妮卡也好,我的婚姻也好,都不能提供我需要的魔力——作为一个擅长生存的人,这种魔力是从今以后我必须要去追寻的东西。守过夜之后,我在殡仪馆粉红色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那是一张间谍的脸,打着他自己欺骗自己的烙印。

你是不是也见过?在你周围,或者是在你自己的身上?你有没有见过那样的脸?对我来说这样的脸简直是司空见惯,所以都已经不再留意了,直到母亲去世的打击让我猛然反应过来。我们也会笑,但心里却有所保留,这让我们的笑容显得很虚伪。就算我们喜出望外、喝得烂醉——我听说,甚至也包括做爱的时候,这种保留也不会消失。我们脑袋里的陀螺仪仍然保持着垂直状态,还有告诫的声音在提醒我们不要忘记职责。直到后来我们的保留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明显,以至于本身都成为了一种安全隐患。所以到了今天——比如我去参加一个聚会,或是沙拉特老同学的晚会的时候,我在房间里环顾四周,真的能看到秘密工作的印记浮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我看到有的面孔过于开朗,有的面孔则过于阴郁,但每张面孔后面都能看到备受压抑的生活的残迹。我听到有人发出了似乎是抛却所有顾忌的大笑,但我都用不着去看笑声来自何处,就知道其实什么顾忌都没抛掉——笑的人是这样,他内心的种种限制也是这样,所有的顾忌都还在。年轻时,我常常以为这只不过是英国统治阶级生性拘谨的缘故。“他们生下来就受到束缚,此后也别无选择。”听到他们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对着他们看似厚道的笑容报以一笑的时候,我会这么对自己说。不过,我只是半个英国人,我觉得自己不会遭到他们那样的不幸——直到那天在殡仪馆贴着粉红色瓷砖的卫生间里,我看到笼罩着周围所有人的那种阴影,也同样落在了我的身上。

现在我觉得,从那天起,我眼里看到的就只有地平线了。我心想,我起步得太晚了!而且起点也太落后。生命本应该是追寻,否则就会一事无成!不过,推动我向前的动力恰恰是对一事无成的恐惧。现在我就是这么看的。所以你也应该从这些零星的回忆片段中看到这一点,它们来自我生命中这段离奇的经历。在我如今成为的这个人眼中,我遭遇的每一段经历也都是与我自己的相遇。每一个陌生人的坦白也就是我自己的坦白,汉森的坦白则带着最为严厉的谴责——因此归根到底,他的坦白也最令人感到安慰。我埋葬了母亲,向莫妮卡和梅布尔道了别。第二天我动身去了贝鲁特。但即便是那次简单的动身启程,也伴随着一个令人不安的事件。

执行任务之前我得事先熟悉情况,这段时间我一直和一个名叫贾尔斯·拉蒂默的聪明人共用一间办公室。他在一个被称为“疯子毛拉部”的部门里占据着一席之地,专门研究在黎巴嫩活动的众多伊斯兰激进主义组织,这些组织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网络,看起来简直无从下手。人们谈到业余恐怖主义行业时总爱说,这些组织全都是一个超级大阴谋的组成部分,但这种说法纯粹是胡说八道。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因为这样就有办法抓到他们。事实上,照他们无意间透露的情况,这些组织到处流动,像防水墙上的水滴似的忽而汇聚忽而分开,所处的位置也像水滴一样难以确定。

不过,身为阿拉伯学专家和桥牌高手的贾尔斯,却比任何人都接近这个几乎无法企及的目标,我当时的工作就是向他讨教,为我要执行的任务做准备。贾尔斯个子很高,瘦骨嶙峋,长着一头浓密的鬈发。他的脾气跟我比较对路。他的行为举止就像个小孩子,红红的脸颊让他更显得年轻,不过那红色其实是皮下一簇簇破裂的毛细血管造成的。他这人从来不知疲倦,绅士得简直让人受不了,总是主动替人开门,见到女士就会立刻站起身。春天的时候,我两次看到他被淋得浑身透湿,因为他习惯把伞借给不带伞就往门外跑的人。他很有钱,但生活简朴,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也有个彻头彻尾的好妻子。他妻子组织情报部里的桥牌赛,记得住每位低级工作人员和他们家属的名字。因此他的档案开始消失不见时,这件事就显得更加奇怪了。